今天是
天气预报:
命运的交集
【发布日期:2017-10-20】 【来源:本站】 【阅读:次】

 

□曾元沧

 

那年在福州凤凰池福建省作协所在地郭风先生府上,郭老用莆田话问我:“你家在莆田华亭,为什么跑去仙游读书呢?”我不假思索,也以莆田话回答郭老:“我姑妈一家人都在仙游,她要我去仙游读书,这样方便照顾。”

由于置身同一个生态环境,更何况本是同根生,个体的命运才有了交集相切的可能。我在仙游连读了初高中六年,方方面面始终得到姑妈的照顾,那是一种由里而外的悉心无私的照拂。

我父亲弟兄四个,就她一个“老五”妹妹。血缘与辈分决定了她是我姑妈,其实她只比我大十岁左右,一直陪伴着我成长。但是她从小就介入了里里外外力所能及的活计,过早地把酸甜苦辣揽入怀中。小时候,我家是一个四代同堂的大家庭,同辈里我最大,得到长辈的恩泽也最多。

当年,我们家除了农耕还从事祖传的米粉加工。那是看天吃饭的行当,从手工磨米浆到一片片摊成形再到拿出去晒干,每天“从鸡叫做到鬼叫”。遇到天气阴晴不定,我们总是用头顶着叠起来的竹屏搬进搬出,简直把“脰须”都压得缩进肩胛窝里。做出来的米粉,大人舍不得吃,只有上小学的我放学回家后,叔婶才吩咐姑妈倒点沸水泡一碗米粉让我填饥。姑妈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狼吞虎咽,我竟然无动于衷,可谓双料的少不更事!

长大后母亲不止一回对我讲,我是村里排得上号的“夜啼郎”。更深人静,凸显了压榨米粉的动静,每每把我闹醒,我这就不依不饶地哭个没边没际。姑妈抱我哄我,从床头到床尾不停地来回踱步,为侄无眠,不得安生……

来到仙游县城读书后,姑妈一如既往地为我操心。当时姑妈、姑丈也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他们以机械、电器维修为生,有小车床等设备,技艺精湛,是仙游发电厂初期的“编外保障基地”。他们在东门兜石碑坊附近立店,我就读的学校坐落于西门兜,相去甚远。那年头家国两难,姑妈担心长身体的我饿着,要我每星期上她家“改善生活”。如果一星期不见,她就要来学校找我,在温和的责备中问明缘由。姑妈说她的公公和堂兄婶人人都欢迎我,叫我不要有什么顾虑。临了还加重了语气:“你来呀,大家有什么吃什么,不差你一双箸的!”姑妈见我衣服脏了,将备好的用姑丈的“劳动布”工作服改小的裤子递给我,边让我换上边拍打着我的肩膀,浅笑着说:“还行,凑合着穿吧!”教我初中语文的何章启老师也住在东门,姑妈经常向他询问我在校表现和学习情况。她实际上代行了我父母的职能,同时也淡化了一个青涩少年的乡愁。

我从小就明白,家乡人多地少偏僻落后,孩子的出路有三:一读书,二参军,三学手艺。我遵循家训选择了读书,从此认定“华山一条路”。今天我可以无愧地说一句,那六年我是用功的,没有虚度。我考上复旦即将负笈远行,姑妈来娘家跟我告别。她一手拉着我父亲一手牵着我,热泪盈眶。那是一种释然,一种欣慰。姑妈,多亏有了您!

人生讲缘分,小村故事多。记忆难忘,连缀了时光,趣味了章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两个“当”字推演了人伦之常,夹裹着人类的传承定力。该露一露名字了,默默无闻的姑妈也有一个芳名:曾金兰。家乡解放后,姑妈去了村夜校扫盲班学习,还参加村文艺宣传队,同村的龚玉坤相中积极要求进步、模样姣好的她,便让其堂侄龚淑文捎信或传话,我就成了“地下交通员”。当时淑文读小学高班,我在低班。经我祖父母首肯,他们终成眷属。

姑妈觉得这个大家庭好,许多年之后又把曾家靓妹子曾美金“介绍”给了丈夫的堂侄龚淑文。这么说吧,捅破一层窗户纸,淑文和美金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两人早有灵犀默契,我的姑妈只是拉结红绳,在“办鼎”(乡俗,送上象征性的银彩敲定关系)过程中起了不是媒人的媒人作用。姑妈分明是女中君子,一心成人之美!曾家两“金”加上龚家一“玉”、一“淑”,世间之吉祥集聚在同一个屋檐下。于是,我姑妈便顺理成章成了美金的婶婶,两人在大家庭里相融如鱼水。一锅饭,氤氲着举家共同的欢乐……

姑妈、姑丈养下三男一女。为长远计,他们决定在仙游城关择地造房。记得当时他们资金短缺,我父亲把还未满生长期的猪崽提早出栏,揣上钱从华亭步行到仙游,连忙给妹妹送去。何谓手足兄妹情?这就是呀!房子落成,至此姑妈、姑丈拥有了独立的安身立命之地。后来,我的姑妈、姑丈和堂兄、堂侄女都进了县二轻局下属的仙游农械修造厂工作。分家不分心,依然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两家人顺延着多年同甘共苦结下的那份亲密。淑文和美金的三个孩子平时都亲切地唤我姑妈“婶妈”。

有一年姑妈“做十”,老二旗煌从北京携上爱妻回仙游祝贺,足见一脉情深。是的,龚旗煌很念情,很讲礼数,他评上院士的那年,一位莆田记者到北京采访时提及我,旗煌高兴地接上话茬:“对对对,阿沧跟我同村,在上海时间很长了,是记者和作家,我母亲面上的亲人。”旗煌现为北京大学副校长。一个人的成长轨迹映现了日常熏陶的至关重要,只有延续了和睦、重教好家风的家庭,才培养得出像龚旗煌这般优秀的国家栋梁之材。而姑妈在我成长的路上倾注了爱心,在子女身上也尽了妇道之所能。有什么比这更崇高、更值得敬重?

人生白头偕老难求,不如意却常有。姑丈不幸于1989年去世,把一家的生活重担撂给了时年五十多岁的姑妈,其落寞与艰辛可想而知。我父亲风烛残年之际,曾多次叮嘱我:“沧啊,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你能力够得上的话,不要忘了帮助她……”每当念及,愧疚油然。好在其子女已经长大成人,且各事其业,更重要的是懂得体恤、孝顺母亲。姑妈,您至今仍守着仙游的房子不离不弃,我能理解,那是和姑丈天各一方的默默守望,对曾经相依为命的那份情愫的厮守。

郭风老人的问话犹在耳边回响,身边和眼前的变化教人唏嘘不已。向天再借五百年只不过是浪漫的呼唤,从头再来也不会有,惟有记忆刻骨铭心挥之不去。姑妈,您亲力亲为,参与编织了我生命的经纬,不图回报,让我常常心怀不安。我偶尔回一趟家乡,除了去仙游看望您,或请您回娘家小聚,没有勉力相携、为您做过像样的事儿。当初的“夜啼郎”未能为您挡点风遮点雨,只是远远地望着您伫立在风中……

分享至:
打印】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