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
秋风起,秋月黄,人间又是秋意浓。
我想,没有哪个季节比秋天更能撩拨人类的思绪了。故乡之秋,是掠过木兰溪的风,是挂在壶公山的月。
岁月流转,四季轮回。如果说天人合一,那么春天是少年,夏天是青年,冬天是老年,而秋天,就是成熟的中年人了。在故乡,“中年人”的背景是寓言般的南北洋平原,荔林蜿蜒,稻浪摇金;他穿着粗布衣裳,舞镰挥汗赶秋收夏,又戴笠扶犁吆喝老牛,去翻秋种冬。
故乡的秋是地域的秋。故乡地处东南沿海,山海田园兼容。故乡之秋全然不同于北国,也不同于江南。北国之秋是雄浑大气的,奏着辽阔的大风歌,是一阕从苍黄吹向空旷、冷然、萧瑟的进行曲。江南之秋是丰盈奢华的,盛满了收获的喜悦,是湖塘的采莲船、簸箕的鸡头米、网兜的大闸蟹,是悠扬雅致的“天堂”丝竹。而故乡之秋,则是敦实乡土的,是洋溢喜气的大鼓吹,是飘扬的稻香、新挖的地瓜和满坡的文旦柚。瞧,媳妇们挑着花篮,正笑语盈盈地踩着莆仙小调回娘家送秋哩!
于我来说,故乡的秋也是遥远的秋。童年秋日,我曾站在荔城后街罗弄里的小楼阳台眺望,目光越过成片的屋脊和一簇簇树冠,可以看到九华山上飘飞的白云,也可看到掠过小城南飞的雁阵。小城的屋脊清一色低平的大红瓦,犹如铺排在秋阳下晾晒的古籍,古籍深处市声隐约红尘万家,那是老去故乡的回忆。
青年的秋是思乡之季,带给离人的是寂寞和感伤。我曾以上山知青的卑微身份,在闽西连城山乡度过十个秋天,那里有山重水复的包围,有原始劳作的反复,叠加着秋的孤独和感伤,于是对故乡之秋更添怀想。客家秋暮的炊烟里,升腾的是难以排遣的乡愁,是“夕阳山外山”;客家山头的月亮,映照的是“明月千里寄相思”,是“今宵别梦寒”。
天涯孤旅,落魄青春。因远别乡关拉长的惆怅,自然萌生出一种悲剧美!青年之秋的印象里,最为深刻的是晚风吹笛。置身旧客村老圩场,那根竹箫成了伤秋的同党,箫曲也成了伤心的凶器,其韵尾幽远深沉,教人想起古扬州和瘦西湖,想起“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漫漫客乡秋夜,思念最是磨人。秋月如镜,箫曲如刀,也许,瘦西湖旁那个吹箫的哀怨女子,就是被秋月所伤,被箫曲削瘦的。
领略了大半生风雨坎坷,历经数十轮秋月磨砺,故乡的秋变成了哲思之秋。是啊,在春天的春心荡漾和夏天的头脑发热后,合该进行一场季节的冷思考。而没有哪个季节,像秋这样意气凛然意致纵横。家山冷落清秋节,适宜思想的放逐和精神的追寻,放逐和追寻往往从登高开始。重阳佳节,我曾登临九华山巅,眺望莆田北海(东圳水库)的秋风白云、秋水长天,感受时间与空间、历史与自然、物质与精神、生命与灵魂的深邃、博大、丰沛、富丽,让思想的风筝骑着庄子的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俯视小小寰球芸芸众生,直如芥子微尘,却藏匿须弥大千……
春秋积序,年华老去,故乡的秋演化成了心灵之秋。置身云村天台,我常凝神看云,看它们在天上变化无方跑得飞快,是去赶赴一场与北国冬雪的约会吧!也常静心听秋,听山房后的天马山花树草木众声喧哗,紧急部署防范西风的大扫荡。众声喧哗我独静。心静处,醒着的睡莲正与点头的三角梅沟通天机,天女花圣洁的馨香阵阵沁入灵魂。神定时,人间的贫贱富贵、爱恨情仇,一概苍老成霜色蒹葭;山水地母,宇宙上苍,全臻化境。
故乡的秋,大梦初觉。秋风舞处,黄叶纷飞,遍地道页,漫天佛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