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淡菊
娘家有两棵龙眼树,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种下的,父亲说,至少有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龙眼值钱,家乡鲜有人种,不像现在龙眼树遍植,龙眼成为莆田四大名果之一。不知父亲从哪里买来树苗,种在庭院,左右各一棵,又给它们各自砌了半米高的圆台。
三十年的光阴,娘家的人在有涯的时光之河,渐渐成长、衰老;三十年的光阴,龙眼树从纤细孱弱中走来,依旧年年开花,年年结果。
年少时,没有去关注龙眼树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也没有去关注父母一年施肥几次、打花几次。在外求学、工作、结婚、生子等等,汲汲于无可逆转的尘世之事,一路上,我们无暇顾及许多人与事,甚至常常忘了自己,更不必说在心里装下一棵树的位置了。
这两棵龙眼树与寂寞相依相伴,倔强地生长,因为栽下树的第五个年头,父母就外出谋生辛苦辗转,一去就是十来年。没有父母居住的房子空落落,成为娘家守护者的就是它们了。
我无法想象那十年,没有人照顾的龙眼树是如何挺过来长成二层楼高:铺上水泥的庭院,砌上砖的围台,这些束缚都阻挡不了它们的根部一寸一寸地往地底下扎去,甚至裸露自己与土地纠缠、与砖头水泥斗争的痕迹!风雨雷电袭击,它们又是如何枝节交错,同仇敌忾,硬是将枝繁叶茂的神奇写就?
记得有一年国庆回家摘龙眼,左边一株朝西那面的枝条和叶子枯了近半,才恍然大悟这是前不久闪电的“杰作”!劫后余生的它,仍然执着于生,不惧死的诅咒。浓密的叶子蓬蓬勃勃,阳光费劲地挤进,黄澄澄的果实从树叶间一串串垂下,叫人如何不想象电闪雷鸣之夜,它是如何忍着燃烧的剧痛,第二天又涅槃重生一般继续抽枝长叶!
大自然的劫数逃不过,若是人为的却是令人唏嘘。一九九七年寒假,已经工作一年的弟弟突发奇想,想试试自己从常太果农那里学来的嫁接技术,于是,部分枝条被锯了。锯粉纷纷扬扬落下的那一刻,我忽然有点揪心: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它们却以残缺的躯体诠释一段春天的遗憾。
也许是嫁接的技术不够成熟,也许是嫁接后没有悉心照顾,也许是接穗的选择不对,等等,总之实验失败了,两棵龙眼树失去的部分臂膀,湮没于渐渐长出的新叶新枝中。
今年元宵前,回乡多年的父母又果断地对它们“截肢”,原因是长得茂盛的它们不方便游村的菩萨经过。再次见到它们时,粗壮的枝干已被锯掉半截,截面清晰可见圈圈年轮。我轻轻地抚摸着粗糙的褐色外皮,岁月镌刻的印记总是让人感伤……欣喜的是枝节处又长出嫩嫩的枝条,翠绿的叶片像翡翠,像碧玉,新生是美好的。
又是一年龙眼挂枝头,我突然想起这半辈子与龙眼、父母相关的一些往事了。
有一年,我随父亲办理转学手续。那天,父亲买了五斤龙眼,准备送礼用的。气温很高,我和父亲穿梭在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寻找办事人员的家。汗水湿透了父亲的衣裳,又从黑黝黝的脸上淌下。许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父亲摘下三粒给我解馋。我放入口袋,咽了咽口水,回家路上,才剥开果壳,才看见晶莹剔透的果肉,才细细咀嚼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的人情世故,忘不了沧桑、卑微的父亲在人前的点头哈腰。
父母外出谋生,时运不济,只好回乡再谋生计。有了父母的日常打理,龙眼树长势旺盛。开花时节,引来大小蜜蜂,满庭院“嗡嗡”闹。母亲搬来梯子,右脚动过手术的父亲爬上爬下剪掉多余的花,说是这样来年龙眼会大丰收。我没有去考证第二年龙眼产量是不是增多了,但是父母两人配合,打花、摘龙眼的场景却怎么也忘不了。
我们几次三番地请求让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来做,可是总被他们以我们不懂剪枝、不会爬树等借口“嫌弃”。
其实我们心里最清楚,父母“嫌弃”我们,是担心我们娇嫩惯了的手干不了这些粗活。
看着父母在树上忙碌的身影,树下的我们常自惭形秽。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我们吧?
前不久回了趟娘家,看着两鬓如霜的母亲自豪地托起再过一个月左右就可以成熟的龙眼,忽然觉得父母就是那两棵龙眼树,左边的是父亲,右边的是母亲,一样在与光阴赛跑,一样在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呈现。龙眼树依旧年年开花、结果,而六十多岁的父亲,不愿赋闲在家,以“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心态,发挥余热,母亲呢,一辈子任劳任怨,勤劳的双手没有停止对子女的奉献。
谁说不是呢?娘家的龙眼树撑起四季的繁华,回旋的爱之歌深阔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