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军展

夜半钟声，小舟外一夜江枫渔火。

在水墨中最难画出的是夜半钟声的动，因为缺一月的静谧。与世间的情分，就在那一钟声的美意，只能远远地听，看夜深如水，以静方得动。人与人，交往如一钟声，静成画中舟。某一时，笔墨说不尽的，自有隔江一钟声。

那处空白，如同人生终于走到的静处，因此应该调上稀世的色。调什么，白最好。什么白，象牙白、羽白、乳白，都不好，那里至少有皓月空悠悠的静……可是还不够，要加一点凉，薄薄的，再带点惊扰的钟声。

仿佛人生百花开尽，客心归来，静静走进一幅画里，孤坐庭院，或山前，看冷清清的风，吹来吹去，心头最后一枝花也落尽，但眼角仍有安逸的笑。

在传统文化中，山水是一部书，枝枝叶叶的文字间，声声鸟鸣是抑扬顿挫的标点，在茂密纵深间，一条曲径，是整部书最芬芳的禅意。春风翻一页，桃花面，杏花眼，柳腰春细；夏阳读一页，蔷花满架，木槿锦绣，合欢幽香，蜀葵闲澹，一派峥嵘；秋风传一页，海棠妆欢，野菊淡姿，高远深邃；冬雪润一页，水仙临水一舞，腊梅素心磬口，向爱唱晚。

而能走进这部书，得找一径，一径曲幽，置身其间，不走都如行云流水，洞明开阔。再看这山光，一景一情，如诗如画，你就那么闭着眼，云在肩头似的，还需要说什么。人生兜兜转转，百转千回，与一些人，与自己的往事，都可以如此静谧相和，此时需要的就是张继笔下的境界：夜半钟声到客船。

有此心，也许就可以去喧嚣，去焦灼，去杂念。人的身体里也有山水钟声，性情乐天达观者，不为世事所苦，草常绿，花常开；性情清绝朴澹者，不为凡心所困，山孤清，水澹碧。

这时，江枫渔火，夜半钟声，一一成了座上客。

整个人，也就坐在时光的清凉处。

千百年来，有人说张继的落第，有人说张继的愁思，但我一直默记着这一句：“夜半钟声到客船。”人生万千个日月，如行舟，在一江上，行了八千里路，却不知归路。至爱，情深，孤寂，纠葛，甚至把盏，唱江湖笑，到头来都是一场戏，投入了，却没了自己，临时披妆上台，演不到剧终。而真正能找到那个让自己扎了根发了芽的地方，却是在山水间，在旷古的一座寺前。

江枫渔火，夜半钟声，人一生越往季节深处走，仿佛越走进心中一潭水，风静下来了，月坐下来了。不再为得失而纠葛，不再为生活而辗转，甚至不再为一个念念不忘的名利而愁云惨淡——那些美好的往事啊，枫叶正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