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潜一旦中了状元，故事就多了起来。

这有点类似现今流行的一句话：没有新闻的名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名人；而没有绯闻的明星，就不成其为明星。

柯状元在他有生之年（柯潜只活了五十一岁），既不是名人，也不算明星；但关于柯潜的故事，的确很多。

在灵川镇柯朱村进行文艺采风时，村人提起他们的柯状元时，最多的还是柯潜与壶公山的故事。

柯朱村就在壶公山下。

壶公山几乎是莆田的符号。大凡莆人发思古之幽情，议论“我们先前”的阔绰辉煌时，总是绕不开壶公山，在提起壶公山时，还总要扯上木兰溪，号称“壶山兰水”。

但在柯朱看壶公山，是与在莆田城内看壶公山不大一样的。这里看到的壶公山绵延起伏，气势雄浑，不像在莆田城里看到的那样“圭首方锐，耸秀千仞”的突兀傲慢。事实上，李俊甫在《莆阳比事》中记载也说壶公山“山有八面”。

柯朱村人常见的壶公山，也仅仅是“八面”之一面。

村里人说，柯潜之所以能够中状元，是因为他看见了壶公山，“聪明花”顿开；村里人还说，他们村旁有一处名唤“五里林”地方，过去林木茂盛，遮挡住人们的视线，通常是极难见到壶公山的。某一日，一阵大风刮过（这在靠海的柯朱村，应是常有的事），树梢低偃，露出壶公真面目。而柯潜恰好在这瞬间，瞧见了壶公山的真面目。

壶公山的真面目到底如何，只有柯潜知道。因为据说有明一朝，莆田仅有柯潜、林环二人得中状元。没有听说林环也看见过壶公山，更不说真面目了。如此而论，见过壶公山真面目的，仅柯潜一人而已。

壶公山“山有八面”，而庐山有几面不得而知。比柯潜早生数百年的苏东坡只好慨叹：“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潜生也晚，比东坡幸运多了。

柯潜看见壶公山，聪明花顿开。这事大概是真的。

在莆田城乡，流传了不知多少年的故事一致都说，柯潜小时候，是比“小明”还“小明”的顽劣差生，连先生出的最基本的“天对什么”的作业都不会做，纵然有亲友团场外支援，还是“对”出了差点让赵古赵先生吐血晕死的“鸡屎膏”。

赵古赵先生为了保命，免得被这个柯“小明”同学活活气死在讲台上，他宁可不要“最美乡村教师”的称号，也要炒了这柯家老爷的鱿鱼。退一万步说，他不能为这个出不了仕、出不了人头地、出不了名的没出息的差生而毁了他八股生的一世英名，丢了他的西席资格证书，落得没有人雇他、给他送节、给他吃鸡吃鸭、吃鱼吃肉。

赵先生是有脾气而干脆的人，说走就走，背起褡裢，昂首向天出大门。

被骂了一连串“不出”“不出”的柯潜，正在发懵之际忽见先生果断出门，赶紧蹑蹑懦懦地跟在身后，算是恭送先生一程。师生二人一路无语，闷着头往五里林方向而去。

一阵好风！

五里林的林木一齐低头，柯潜瞧见了壶公山。

“出，出，出！”柯潜手舞足蹈，赵古莫名其妙。

柯潜手指刚插完秧苗的水田，说：“先生，先生，你看田里都是出，您不要骂我不会出吧！”

柯潜快要哭出来了。

先生顺着柯潜的小手指看去，水田里到处都是青蛙，一只只青蛙趴在那里，活脱脱是一个个楷书的“出”字！

先生一愣，一喜，又一顿。

于是，柯潜的故事就来了，而且是越来越多。

诸如，“女子独行随橄榄，先生欲走挂石榴”、“石头虎，柴尾龙”之类的对子；诸如九鲤湖祈梦的“有”“无”之解；诸如鬼子提灯、替人写休书之类，不一而足。

在诸如此类的众多传说中，我还是比较相信柯潜因看见壶公而聪明花顿开的神话。

我说的是柯潜看见了壶公，而不只是看见了壶公山。这不是玩弄文字游戏，而是实话实说，因为壶公是住在壶公山上的一位神仙。看见壶公山的人常有，而看见壶公山并且看见壶公的人，则不常有。

大凡神话、仙话，乃至鬼话，说到底都是人话。

人们常有许多真心话，不好意思说出口，便依靠人们从未见过的神仙鬼怪之口说出来。这些神仙鬼话，往往是人们的想象，而想象之中，最宝贵的是深刻的思辩和感人至深的伦理价值诉求。诸如《山海经》《夷坚志》《搜神记》《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等，汗牛充栋的有关神魔鬼怪的著作，无一不然。

比如这壶公奉玉帝之旨，投胎转世为柯潜一说，便是。

人们总认为好人应该得到好报，这才是要紧的。

至于这位壶公，咱莆田人多相信《莆阳比事》之中所引的《九城志》“壶中日月”之说，但在葛洪的《神仙传》（中华书局，2017年1月，北京）中则说壶公是费长房的老师，“悬壶济世”典故出焉，云云。

由柯潜乃壶公转世，到柯潜见到壶公，转了一个圈，原来是说：

柯潜看到了自己！

西方哲学有“认识你自己”一说，想想咱们柯潜柯状元，却是亲身体验过了的。

古人能够认识自己，今人是否也该如此？壶公山“山有八面”，作为神仙的壶公，不知是否也认识清楚了自己？我等凡眼肉胎，况且常是立于一处远望壶公山，除了发呆，充其量也只能是片面之见了。（今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