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
外婆住在城郊西山,因山村陡峭交通欠佳,我们前往探望的次数就缩水了。好在她住山腰高处,我们住城边低地,从家中院落就可见到那个村庄,想着她时可在家院眺望,以慰怀思。
早前,外婆并不住那村,而是蜗居于荔城北河边,由于外公早逝,她和母亲寡母孤儿被族人欺负,只好租住到果园深幽的后塘巷。年轻时,外婆当挑夫出卖苦力谋生,走过千万里坎坷的汗泪之路。有一次,她把半夜鸡啼误作凌晨,挑着货品北上侯官,赶到黑霸岭时,月牙从阴云中钻出,才惊觉时辰不对。其时那带野岭闹老虎,她只好躲在山神庙里冻了半宿,挨到黎明才又上路……
我出生后,外婆就搬到城里小巷,心甘情愿当起保姆,含辛茹苦牵扯着我长大。随着上山下乡,我迫不得已迁徒远方,在闽西连城山乡呆了十余年;改革开放初招工回老家,又在沿海呆了数年,与她聚少离多。她总是省吃俭用鸿雁传情,把对外孙的爱,化成艰难时世的一件件食品包裹。想不到我调回城后,她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就不听劝阻,执意搬进西山那个村庄,硬要图个清静,拦都拦不住。
那个村,说是山村,却更像个住宅小区,系上世纪八十年代由林桥村委会开发。为节省用地,村里所盖住宅挨挨挤挤沿山坡铺排,罗列得倒是整齐有序,绿化也没得挑剔,房前屋后多植常青之树。村前设有漂亮坊门,村里除普通住宅外,还在中心地带建有高大上的别墅群。外婆迁入时,首期开发的普通住宅尚较便宜,这些年随着百姓生活水平提高,续建的住宅就像城里的楼盘,水涨船高越来越贵,特别是那些漂亮别墅,许多暴发户排队抢购还抢不到哩!
西山之村,与山下鸡鸣狗吠炊烟四起的村庄不同,其独特处,在于幽静安谧,适宜修心养性颐养天年。村子斜对天马山景乐庵,可遥听木鱼和铜磬的伴奏。周边都是坡野,逢着春夏,山花竞放绿意葱茏,时见蜜蜂哼曲蝴蝶漫舞,还有春深的子规啼、秋肥的野兔踪,颇有别致野趣。然而一到秋冬,由于东北向缘故,村子就显得萧瑟了:西风吹舞枯叶荒草,白日里房前路边空空荡荡,寒夜里一众居家早早入睡,只剩风声、树影、冷月、枭号。还好村部和村道亮着昏黄的灯,暧昧地照出一派凄清。
由于居民多是老辈人,行动诸多不便,平日里,这座村庄罕见人影。然而到了春秋佳节,整个村庄就热闹非凡。在城工作的和远游谋生的晚辈们一拨拨跟赶场似的,纷纷前来尊老探亲,带来美酒佳肴、奇花异卉、新衣裳新鞋帽,还有敬老孝亲的红包、金饰、美钞、欧元,一叠叠一堆堆的,令人眼花缭乱。有些见识新潮的后辈,甚至为老人们带来手机、电脑、轿车,聘来年轻漂亮的小姐当保姆,也不管会不会诱发长辈的“移情别恋”“三角纠纷”……
于是,逢着俗定探亲日,从山下到村口,相思树夹道的村路就变成一条流动的风景线,而且经常堵车,把交警们忙得指手划脚焦头烂额。村头坊门前,也成了热闹的生意场。村里村外门前屋后,红男绿女熙熙攘攘,久违的亲戚和熟人碰见了,或握手拥抱或泪花盈眶或交头接耳或大声寒暄,比美国竞选总统还热闹。循古例,各家还要大摆“宴席”,为门牌描红,燃放鞭炮烟花,点起一堆堆篝火,安抚定居于此的前辈,热情地宣示人间爱。
然而,繁华极尽是凄凉,一俟节日宴罢散场人去,村里就只剩下满地灰烬和五花八门的垃圾,留待清洁工打扫。随之,村庄又恢复了清冷模样,就像收藏人间秘密的仓库;家家又是冷锅冷灶,成为封存生活档案的保险柜……
这些年,村庄在不断拓展,房子沿坡延伸,随之一层层罗列而上,爬上了山头顶着了天。终于,西山之村变成了西天之村,牵扯无穷无尽的乡愁!
咫尺,天涯。默然,相思。变幻,轮回。寂静,欢喜。如果你打探这个村庄在哪儿,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那里,是莆田西郊凤凰山。那座村,名叫‘东风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