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星
小时候走亲戚,已然成了远去的记忆、远去的梦。
最忆是:在门外,竖耳朵,听到母亲呼唤,兄妹们便会飞快跑进屋去,围坐在八仙桌旁,细细地品尝着面前的那一小半碗线面汤。每次客人来了,母亲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猪油熬葱蒜吱嘎嘎冒烟,厨房里弥漫着香味。奶奶把柴火灶越烧越旺,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把心暖热了。大铁锅里的水烧开了,长寿面放下去捞起来,很快就端上热腾腾的点心。母亲总是一个劲劝说全都吃下去,而客人总会说太大碗吃不下了,非得匀出一小半碗来。
那时,奶奶、母亲和客人拉家常,他们大都会说些“小孩很懂事”等夸奖的话。其实呢,是母亲嘱咐我们到门外“玩”去,说客人吃点心的时候,在一旁“看嘴”不好。多少年后,奶奶和母亲都已先后离去,但一句“忍嘴请客”的话,让我怀想至今。当我慢慢明白其中还有一层“也给孩子们留一点点”的意思时,心里别有一番滋味。记得,远路来的客人往往会住上一两天,母亲就给我们穿上好一点的衣服,家务活少干,即使顽皮也不会挨骂。奶奶呢,则会将一大锅粥煮得浓稠些。饭桌上难得闻到肉香味,但猪油炒菜好吃多了。那时候农村很苦,有的人家客人来了,急忙向邻居借点线面、鸡蛋,哪怕是几勺子猪油、盐巴也是常有的事。
小时候走亲戚像过年一样高兴,但也有特别的经历。我五六岁时住在岭头街,有次来了一个“瘦高个”和一个“胖墩”。母亲煮了点心,不过没有平常高兴。奇怪的是,那个“胖墩”的双手还绑着,我伸手触摸,他笑了笑。后来母亲说,“瘦高个”名叫永达,卓泉村尾厝人,是以前的邻居。因为他是孤儿,时常有些照应。后来永达当上了村支书,我们家搬到仓前村了,他也会来家里看看,母亲说这个人还是有情义的。现在永达八十高龄了,前阵子回老家我顺路去看望,他身体硬朗,还叫上我吴厝堂哥阿阳一起在村旁旧址上筹建新的“三书院”,我凑点钱,替母亲尽了点心意。是哦,以后见到永达,得顺便问问当年那个“胖墩”是怎么回事。
另外还有一件特别难忘的事,那是抹不掉的印记。有一次家在榜头仙水村的姨婆来家里,奇怪的是母亲说话时,好像掉了眼泪。期间,姨婆要把才几个月大的妹妹抱走,我急了就堵住门口。还好三个月后,母亲说去姨婆家看到妹妹的样子,心似刀割,就硬是把妹妹给换了回来。后来,听说是姨婆劝说两家女婴互换做童养媳,当时农村里这种事情是有的。庆幸的是,因为母亲的“不舍”,如今我们兄妹几家人住在一起,楼上楼下,其乐融融。我呢,时常想起奶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一窝崽子哪一只好呢?别让人家把好的抱走了。”还真的是,妹妹虽然只读了初中,但悟性好,做事勤快利索。前些年,她在自己描的图样上穿针引线,绣出一幅近三米长的《清明上河图》,还真像那么回事,很有艺术感。当时,五六岁的小孩怎么会有堵门的举动呢?这,或许是亲情使然吧。
小时候出门走亲戚,记忆中的快乐就是去游洋姑姑家,那情景是“走啊走”,走到日西头,太阳落西头,见到姑姑家门口。不可想象,我八九岁时,一天能够屁颠走三十多公里。那时钟山往游洋有一条土沙路,虽然通“班车”了,但难买到车票,票价四毛钱也很贵。我们通常是一大早撒开脚丫走,晌午时经过游洋街,花几分钱买个饼边吃边赶路;如果坐了“班车”,在游洋下车经过点心店,父亲就会叹口气说,快点走吧,到姑姑家吃饭去。游洋街离姑姑家有十几公里山路,走过一山又一山,还有那弯来拐去的田埂小道,忽然间父亲喊道:“前面到了。”我抬头一看,日头落到了对面半山腰姑姑的家门口了,但心里还是一阵高兴。姑姑见了我总是摸摸头,拉拉手,笑呵呵。山里人烧大柴,不一会儿灶膛里火苗噼啪响,姑姑的独女春凤就像厨房里飘出的香味,高兴地跑来跑去。
在姑姑家的那些天,吃好,玩好,不用干活。偶尔饭碗里拌有地瓜干,姑丈就会对姑姑嘟囔:“抠死了。”记忆里的姑丈,人好,气量大。他个子不高,圆脸平头,也许是挑山货、锯木板的缘故,身体反而壮实。那时候,姑姑家算是家道殷实的,三餐能够吃饱。听说姑丈有个嗜好,喜欢小赌一把,赢多输少,见好就收。姑丈的几个侄子,阿焦的几本古装小说我爱看,阿宁、照仔时常带我上山捣鼓点什么,有一次还挖了几株桃苗回来。过后,每逢收获季节,姑姑总会说起房屋边上那两棵桃树是我栽的。小时候,在游洋有好几家亲戚。每当我们从姑姑家往回走的时候,也会顺路到龙山村表姑或是古山村表叔家住个晚上。那些记忆,也是暖暖的。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儿时走亲戚的快乐,已是远去的记忆,但仿佛就在昨天。最让我难忘的,还是游洋的姑姑。前些天,我和小妹秀娥一起回老家时,还提起要去看望她呢。姑姑今年九十二岁,看去瘦弱,脸上写满沧桑。由于姑丈去世早,表姐春凤一家很早就到明溪县打工,姑姑也一起去了。十来年前她们回到涵江,在农贸市场边上做点小生意。大约前年,表姐说姑姑有点老年痴呆,怕在城区走丢了,只好独自带着她回山里老房子了。这些年,我每年都去探望几次,想着应该与表姐分担点什么。记忆中,每次从姑姑家往回走的时候,我们都走到对面山的小河边了,回头还能望见姑姑伫立招手的身影,每当想起,我的心头就涌起一种亲情的感动。此时,我不禁给春凤打了个电话,说冬天山里冷,过些天买点保暖衣或被子带过去。电话那头,表姐把我的意思大声跟姑姑说了,姑姑竟然接过电话对我反复说:“阿九啊,我不冷,你好好照顾自己啊!”我听了鼻子一酸,久违的眼泪掉了下来。
如今,人们生活好了,走动反而少了,亲情也淡了。我们常常感叹,孩子们下班回家还是“低头族”,姑姑来了无暇抬头,叔叔走了不说再见。更不用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路上相见不相识了。所以啊,走亲戚,还是要走走,有来有往有亲情,代代传承情义深。听大姐阿云说,游洋打铁宫姑婆她们和我们家也是常来常往,说她在姑婆家最长一次呆了一个多月,姑婆还塞给二十块私房钱(当时是天大数额了)。我也记得小时候好几次去姑婆家的情景,印象里的姑婆有六七十岁,慈眉善目,特别亲切。姑婆的大儿子瑞林,个子高高,额头宽宽,笑嘻嘻的。高考那一年,他为我上学的事往仙游城跑了好多趟,真的很关心。遗憾的是,后来社会开放了,大家走四方讨生活了,慢慢往来少了,表叔早年离世后,也就没走动了。听说他儿子学志福大毕业分配三明一家国企,还有学礼等几个,都几十年没见面了。我和大姐说,以后回家得打听打听,要和他们联系上。
如果说我这辈子有做点什么,那就是大前年招呼兄弟姐妹们,还有堂弟阿辉、阿东一起把老家旧屋给翻建了。从此,楼上楼下一栋房,回家团聚有个窝,亲戚来往也方便。楼顶的厨房、餐厅、客厅连在一起,我特意请吴厝堂弟登平砌了个柴火灶,就是想能够像奶奶、母亲那样,再把灶火烧旺旺,让冬天里的那一把火依然温暖心间。现在,生活好了,吃饱穿暖了,那么人生的幸福是什么呢?其实啊,亲人多团聚,亲戚多往来,聊聊天,说说话,今天的你我,能够一起来把过去的故事说说,觉得轻松快乐有意义了,这就是幸福。如果能煮几个小菜,喝一点老酒,坐屋顶楼台,望四面青山,说:“夕阳也是好,老来乐其乐。”那,就是莫大的幸福了。我想回老家的时候和兄弟姐妹们说说看,什么时候一起再去里洋、郑洋、度下、打铁宫、龙山、古山走亲戚,也请表哥、表姐、表弟、表妹,还有她们的子女们一定多来家里走走看看续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