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有一句被评为2016年网络十大流行语的话：“一言不合就……”这一两年快被玩“坏”了。

“一言不合”火起来，据说源自“一言不合就飙车”这个梗，最早它出现在贴吧，一群人聊着聊着，突然有人发出图片，冒出一句：“一言不合就飙车。”然后又有人说：“一言不合就上天。”“你咋不上天呢？”“说上咱就上！”

于是，一言不合就发自拍之类就应运而生。好好说话，发什么自拍呀？原来，就是为了发自拍才说话的。还有一些一言不合，是道理讲不通时，采取以柔克刚的攻势：卖萌。——一言不合就卖萌。

面对这么多的一言不合，我的脑洞似乎也跟着大开了。记得去年六月份，梅姑娘一直在南方开挂，一言不合就暴雨倾盆，一言不合就山体滑坡，一言不合就橙色预警……其实，看习惯了，也就无所谓，觉得一言不合还是蛮有意思的。当你心情不好时，一言不合是一道开胃菜。

法国哲学家吉勒·利波维茨基有一本著作《轻文明》，指出现代社会的一个悖论：我们在行动上轻盈了许多，但我们的内心却更沉重了。这本著作分析道，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乐观主义者说，这是最好的时代，物质极大丰富，暴力活动减少；悲观主义者会说，这是最坏的时代，人的精神贫瘠、堕落。利波维茨基用一个字定义了这个时代：轻。他概括了飞翔之轻、流动之轻、娱乐之轻、肤浅之轻、风格之轻和智慧之轻。

怎么理解这些“之轻”呢？比如风流之轻表现为朝三暮四、唐璜主义、情爱冒险、不忠、艳遇；智慧之轻指的是要求哲学以治愈人类、为灵魂减压、卸掉痛苦的重负为唯一的目标。

这确乎是一个“轻”大获全胜的时代。在轻文明中，几乎所有人都渴望精神的流动。“一言不合”实际上就是这种轻文明的表现，与其说它只是随口一说，不如说是现代人卸除所有思想重压和所有意义厚度的消费性发挥。

然而，这就意味着社会进步了么？轻是一种进步，但利波维茨基还说，“轻文明意味着一切，唯独不代表轻松的生活。因为诚然社会上的种种规约都日渐轻松，可生活本身却更加沉重。”的确，“一言不合”一说出口无疑充满了快意甚至快感，然而在“一言不合”的背后，我们要承受多少的内心沉重！所以说，推崇轻是一种进步，但相应地也带来了一些不良后果。

“一言不合”，一直很喜欢苏童的小说。不说长篇，就是那些短篇小说，语言之好令人击节，构思的柳暗花明也常常令人会心。他写了30年小说，居然还在青春期。有人评论说，苏童在短篇小说里追求一种类似福克纳的调子。2001年他写了《伞》，开头便是“一把花雨伞害了锦红”。小女孩锦红有一把美丽的伞，伞被吹到青春期的春耕手里，无意的口角、争夺，竟导致了强奸。春耕被送进了少教所，锦红的雨伞被母亲踩断了。20年后，母亲将锦红嫁给了一位建筑工人，她拒绝房事，觉得自己已经给了春耕。她去找春耕，“有一点虫咬的悲伤”，但春耕没有选择她。最终，她嫁给了一个快50岁且还有病的男人。

一把伞，一言不合就害了锦红，这是苏童的叙事策略：被美改变了的命运。2004年他写《桥上的疯妈妈》，道具变成旗袍了，照样是一言不合被猥亵导致精神病，那位疯妈妈“蜷缩成一团，整个身体都剧烈颤抖着”。在苏童的笔下，所有对美的伤害都是在“一言不合”中完成的。

当然，举苏童小说为例，并不是说在轻文明社会里，所有的“一言不合”都表现为一种“轻”的进步；恰恰相反，这种“轻”并没有为生活带来更多的快乐，“与快感有关的局部轻正在蔓延，而由喜悦产生的整体的轻最好的情况也仅仅是停滞不前”。所以，一言不合的“轻”最终不是我们所追求的，“轻”的过度膨胀会扼杀我们生活中其他重要的维度。我们需要的，“不是在沉湎于轻佻的快感时，而是在对抗现代世界的躁动与狂热中，我们才能变得轻。轻依赖于自由的精神。”（《轻文明》）

说了半天，其实还就是那句老话：“生活中不能承受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