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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归
【发布日期:2018-03-08】 【来源:本站】 【阅读:次】
□黄丽珠

暮色四合里,我和姐姐躺在货车厢临时被窝里,右边严严实实捆着的是父亲买下准备盖房用的十几根杉木。货车在弯弯曲曲的盘山路上行驶,我和姐姐的歌声欢快地飞舞起来,仿佛是蹁跹于遥远家乡那菜花丛中的蝶,而回乡的喜悦就是蝶翅上闪亮的金粉。

货车忽上忽下,我们强烈地感受到车在上坡,车在下坡,也强烈地感受到离家乡的距离越来越近了。透过有限的视野,天空不再是白天能看到的镶着树木、山脉的花边模样了,黑黢黢的没有形状,像风一样往后移走。搁在平时,黑暗会让胆小的我心颤,可是那夜,我的心落满阳光。货车每颠簸一下,我们的歌声也跟着颠簸。

“到涵江了!”父亲敲打隔挡玻璃,张着口型示意我俩,满脸的慈爱。再过一小时左右就会到达老家,我俩的歌声戛然而止,各自沉浸在回乡后满当当的计划里。我有一大箱的小人书,有一车厢来自异乡的游戏,不久就能和翘首等待的小伙伴们分享啦!姐姐的呢,总是装深沉,藏在她脑子里。

随父亲辗转异乡工地的流浪岁月里,每年回乡过年的旅途回忆竟然成了一生中唯一的漂泊记忆。那时的家乡很远,远在一年一度只能在过年时回家。我也没想到很多年以后,这幕春节回乡的记忆竟然在时光的橡皮擦下侥幸留下雪泥鸿爪,尽管很多情节很多细节再也恢复不了,然而它依旧鲜活着,如一朵妖娆的鸢尾花,盛开在这个寒冷的夜里,如电影般,存盘于我库存不多的记忆中。

我一直想,若没有那些年异乡经历,我该如何告诉我的学生们“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中的渴念?在乡愁的诗词中徜徉,那种回乡的渴念,若无感同身受,是很难体验其中的十分之一。那时年幼,不懂乡愁,只知道等待变成了墙上的日历,它以农历的方式交替红、绿、黑三颜色递增着,农历十八,农历廿一,农历廿三……父母匆忙准备回乡的种种琐事,以至无暇顾及孩子们的“什么时候回家?”。我们能看见的就是回乡的行李一堆堆地码在工棚里,猜想刮起油毛毡的屋顶、穿过木板缝隙的风,是不是来自家乡的风?

《诗经》中那首美丽的《式微》让我痴迷,“式微,式微,胡不归”,天黑了,你怎么还没回家?女子的等待守候瘦成风雨中的干花,摇曳在两千年的时光里不老。等待回家不仅仅是恋人、爱人之间的盼归,更成了全民族的盼归,“胡不归”的呼唤穿越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天黑了,你怎么还没回家?过年了,你怎么还没回来?一声声,清脆响起,在年底岁末,深情动人。

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像我们中国这样对“年”概念的区分如此精细,它在平淡的日子中凸起,耸立于一年末梢,它让每一个游子仿佛候鸟迁徙般向往温暖,飞向各自的巢。“年”又像是一根红线,两端系着牵挂的心,一头是望眼欲穿,一头是归心似箭。

记得那些年一到村口,望见村庄的稀疏灯火,我们欢呼雀跃。姐姐一骨碌爬下车厢,通风报信去了。不一会儿,一支队伍浩浩汤汤,伴着狗吠数声,在村道上逶迤而来。“金囡金囡!”奶奶称呼我们的声音老远传来,手上一定握着暖呼呼的盐焗鸡蛋,那是给爱咳嗽的我吃的。“阿姐阿姐!”堂弟堂妹们蹦跳着离开队伍。熟悉的乡音一下子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似蜜。

大人又是搂抱着我们,又是搓着小孩冻僵的小手,还是“金囡金囡”地感叹,欢喜。“天冷,快回家吃饭!”爷爷一声令下,大人七手八脚地卸下货车上的什物,每个人都帮忙带着行李什么的,往老屋的方向走去。沿途,“回来啦!”“回家过年啦!”未睡的乡亲打开大门,探出脑袋,大声问候。“是啊是啊,回家啦!”大人回应着。

接连几天,若是深夜传来狗吠,定是谁家的游子回来了。至于白天,“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一样的风情。来串门的陌生的熟悉的面孔多了起来,哪怕村道上遇见,聊上几句,也是常有的景象。

“年”在地球上,在中国土地上,以另一种地心引力,吸引大小各异的湖泊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今,日子越发红火起来,移动通讯的发达,交通工具的便捷,让盼归少了几分的神秘和艰辛,然而,那种期盼却从未削减一分。我生活的小城,大街小巷,挂着各省车牌的铁甲虫剧增,逢上下班高峰期,它们缓慢地挪动着,夜里车灯闪亮,头尾相衔,游往家的方向。式微,式微,胡不归?城市的灯火里,有一盏属于你,乡村的灯火里,有一盏属于你。

每天形色匆匆穿行于车水马龙,心想屈指可数的假期里,我怎么当个时间的富翁,和“年”好好把新桃换旧符,煮一锅和谐美满,和“年”好好共剪西窗烛,听一夜雨打芭蕉,和“年”好好红泥小火炉,饮一杯地老天荒。念想开始发酵时,心不再淡定了,胡不归,胡不归?

写这篇文章时,儿子凑过来读了几段,一脸疑惑:“这是真的吗?”儿子现在暂时不懂背井离乡的心理感受,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离家乡只有一小时左右车程的小城里,也难怪。只是,亲爱的孩子,有一天,你会离开我们,求学路漫漫,工作地点尚未卜,假若你身在异乡,过年了,定要记得母亲写过的文章,式微,式微,胡不归?早点归,早点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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