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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姿态的歌者
【发布日期:2018-03-14】 【来源:本站】 【阅读:次】
 

□孙绍振

 

二十世纪90年代末之后的一段时间,由于学术研究重心的转移,我对当代诗歌的写作现场曾有所疏离。直到几年前,我才重新获得更为丰富的当下诗坛尤其是福建诗歌写作界的信息。福建诗人中的“50后”“60后”,我大多比较熟悉,但那些雨后春笋般“野蛮”生长的“70后”“80后”乃至“90后”诗歌写作者,很多都是我第一次听说。面对这些年轻的写作者,我既感到一种惊艳,因为他们展示出蓬勃的写作活力和多元化的艺术个性,同时也感到一种惊喜,他们作为接棒者,代表了福建诗歌发展的无限可能和灿烂未来。丙龙就是这群诗人中颇值得注意的一位。他的诗往往采取某种低调的抒情姿态,却在艺术表现上多有让人耳目一新的闪光之处。

不难发现,丙龙的诗已然超越了那种青春期写作常见的浮泛或浮夸的抒情话语,而常常直面自我的隐秘世界,使之上升为一种诗思。譬如,作者在一个寂静的雨夜,发出这样的《未结之问》:

不知道在什么再生的指引下

起点

在夜雨里

只有一盏灯火存在

对了,还有屋檐下的时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发现

这三者与我何干

我要捍卫它们的感受吗

还是接受摆布

还是划新一条界线

走上一条毫不相干的道路

那么,我能超越过身体吗

半身的人并不多

这样的追问充满一种强烈的质询意味,它试图穿透外部世界(包括身体)的重重羁绊,尖锐地指向自我的内在问题。作者对抒情主体的形象作了一种变异处理,使之最后呈现为一个“半身的人”。这个形象显得如此突兀、孤绝,暗示了诗人特立独行的抒情姿态。

这样孤绝的抒情姿态,也体现在作者对于死亡主题的独特想象上,他在《墓碑》一诗写道:

我们安顿留下的

都是割舍后活着的收容

犹如一条悼词

看得见的却空荡荡

看不见的却滔滔响

 

有些人从天际边

    舔舐着双脚走来

墓碑也是最后一张门票

我们都忌讳这一站

我们却依赖这一碑

在这里,“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和“忌讳”“依赖”两对语词,分别构成死亡主题表达的多重张力。作者在诗里告诉我们,对于生命而言,死亡既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这种关于生与死二者辩证关系的哲思,如水般自然渗透于诗歌文本中,既体现了作者的一种从容的话语姿态,也有效地提升了这首诗的抒情艺术质地。这种诗思的从容表达,在另一首关于死亡主题的诗《坟》里得到一种有力的呼应,作者在这首诗中先把“坟”字解释为一个“入土,有文”的“栖息之所”,刻意地淡化死亡意象常见的灰暗色调,继而展开关于死亡情境的独特想象:“最重要的是存在又看到/在那里,我们的幻想/风又一贯轻轻吹来//不在乎押韵,有故事就好/哪怕是辈分,无须苛求/没有产生幻觉的必要/在外的一切,尽归天地/山丘又山丘/试看群花开放。一切守其旧/这一段又何等安详”,这里以亡者视角呈现的世界,显得静谧、轻逸,像一面明亮的镜子,映照出现实世界的戾气。

像其他青年诗人一样,丙龙的不少诗作也抒写爱情主题,不过,难得的是,丙龙努力地超越现代诗歌表现爱情的既有模式,探索某种能够刷新爱情主题内涵的诗歌话语,比如,他在《石拱桥比水长》一诗的结尾部分这样写道:“我走在石拱桥上/采撷到水流离别的情意/所谓伊人,在谁一方”,“石拱桥”是一个颇具古典意味的意象,与诗中援引的《诗经》诗句相呼应,但作者并不满足于对古典诗意的简单摹写,而是对之作了一种后现代的改写,即用戏仿的手法完成了一次解构行动:从“在水一方”到“在谁一方”,经典的稳固性遭遇到一种深深的质疑,而这种质疑,正代表了作者关于现代人爱情的另类思考。

而在《火车走了》一诗里,作者以一种平静的语调叙述了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故事:“火车走了,我带着你的名字/取得永久居留权/我知道夜幕很快就要降临/看,夕阳中的芦苇/和着风摇曳,直到它的消失/我,也慢慢矮下去/最终合葬一起,形影不离了/这就是故事/归去后留下的全部。因为/我爱过,我也盛开过,我也路过”。作者在这里赋予爱情的终结以一种另类的死亡仪式,但它并不流露出感伤和绝望的情感,不是青春期写作那种要死要活的浪漫化话语,反而显得十分平静和从容。这种写法,显然与作者低姿态的艺术气质密切相关。这种低姿态在另一首诗里也体现得十分充分:“他们说我行为古怪,这个冬季/因为我痴迷着微信里寻找,成片的雪/上面是否印刻着/拒绝我一同前往的片言碎语/至今,我发现成片成片雪都是白的”(《这场雪属于你》),“微信”一词醒目地向我们提示了这首诗的当下性特征,但作者并未加入移动互联网时代无所不在的虚拟话语狂欢,而是主动后撤,寻求某种具有古典主义意味的诗歌情境。诗中被突出强调的“白”,可以看成是古典主义诗歌情境的底色,也可以解读为作者自我镜像的隐喻。

需要指出的是,丙龙的有些诗作在诗艺上还有可以进一步提升的空间。比如《人走茶凉》写得过于松散、随意,《水的戒律》等诗的语言有一种人为的艰涩,等等。当然,这些问题大多是技术性的,相信在丙龙今后的诗歌写作中能够一一得到解决。

是为序。

(孙绍振,1936年生,1960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曾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委员会主任、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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