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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阿舅“画像”
【发布日期:2018-04-03】 【来源:本站】 【阅读:次】
 

□陈建平

 

暮春三月,维多利亚港的夜空划过了一颗并不明亮的流星,我的阿舅林发裕在香港过世!有人把他92岁“西游”称作“喜丧”,可不管怎么高龄,人没了再也见不着了总是令人伤悲!

记得二十多年前阿舅回莆田老家探亲,曾举杯笑着说起自己青少年时所惹的种种“是非”,并自诩:“我是一个坏人!”说起来,他小时候的调皮捣蛋,却是有社会的家庭的诸多原因!

原来,我的外公刚出生不久就失明了,外曾祖母怕其成年后讨不到老婆,就从莆田北洋平原辛郊村抱养了外婆当童养媳。长大成婚后,为防外婆守不住贫寒之家,又急急忙忙从涵江后郭村抱养了幼小的舅舅。舅舅从农村进了小城,等于从“猪圈”进了“狗窝”,并未扭转清贫的命运。

逆境可以培养“羔羊”,也可以造就“狼仔”!那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世动乱,民生维艰,外婆忙于一家子生计,打小工,做手工,当挑夫……根本无暇管教孩子。无奈之下,她把舅舅放养成桀骜不驯的“野”孩子,仅从下面几件“光荣”事迹,就可见舅舅少年时代的淘气和戾气:

家中揽来做冥纸的手工活,叫舅舅刷冥纸上的银粉,他哪能经受这种打磨性情的活儿,竟然与死人开玩笑,每叠只刷了上下几张装装门面,就搪塞交差,跑出门“野”去了,结果屡屡被雇主告上门,屡屡返工,他也屡屡挨揍!

为让他读点书长大后有出息,外婆克勤克俭送他去砺青学校念书,他在校园里却多次跟看不起他的富家子弟打架斗殴,结果又“荣幸”地被学校“保送”回家,屁股免不了又遭了一顿棍子侍候!

16岁时,他因不甘受欺负,竟与地霸保长作对,当年的保长可是一方“土地公”呵!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舅舅在家实在呆不下了,外婆只好变卖了自己结婚的一根玉簪,给他做路费出外谋生……

我不知道舅舅在外那些年是怎么混的,只知道他打过工,经过商,当过兵,上过军校,后成了解放军军官,解放不久又去了香港。后来听说,他在港岛结了婚,与舅母俩住贫民窟,靠打工过活,日子过得很辛苦。1957年,他想接外婆去带孩子,当年恰逢我父亲过世,一家子倒了脊梁柱,生活要比舅舅更艰难。外婆权衡再三,留下来帮助母亲,带幼小的我和妹妹,从此与舅舅渐渐断了音信。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早晨,年已古稀的舅舅突然从香港回家了。近半个世纪的风雨打磨,当年淘气的瘦条“狼仔”已变成了笑容可掬的“熊伯”,显得身材壮硕肥头大脸。刚回老家,他就挨了一刀宰:从汽车站到我家不过一里路,竟被一个三轮车车夫敲诈了120元。对此,他却笑呵呵地说:“卖苦力的赚钱不容易,让他们多赚点不可惜!”

原来,舅舅在香港也曾是卖苦力的,为养家糊口,他打过工,当过布店伙计,为公司老板跑过购销业务,数十年在社会底层打滚,历经许多磨难,野性子收敛了许多,做人的棱角也被磨平了。特别是在香港经济萧条时期,为培育子女,失业的他竟在舅妈“培训”下干过绣花的营生,真是“一文钱憋死英雄汉”。我难以想象,这个当年捣蛋校园、叱咤街市的愣头青,学大姑娘绣起花来是怎样一种凄凉形象!更叫人沉痛的是,外婆等他等了数十年,临终前也没能见着他一面!深感遗憾的舅舅只好与我们一道,步履蹒跚地爬上凤凰山,把外婆的骨灰盒安葬在东风公墓。

10多年前,母亲去香港探望舅舅,他已坐着轮椅,住在简陋的公寓里,生活起居请了一个菲佣侍候,平日唯一的喜好就是酌酒独饮。他有理由放宽心喝两杯,他已把三个子女都培养成材,大表妹先后在香港中文大学和英国剑桥大学毕业,后到英国供职。表弟相继拿了建筑和法律双文凭,在港岛当了律师。二表妹在香港医学院毕业,现移居美国。舅舅不无自豪地袒露:“我没有公司没有股票没有房地产,三个儿女就是我最大的财富!”经历过那么多年的酸甜苦辣,他觉得只有把子女用文化武装起来,才能驾驭自己的命运,不会重蹈他的覆辙。而他直至去世,仍住在狭小的蜗居里!

“我是一个坏人!”可说是舅舅饱历人生风涛后的自我反省,其间饱含着些许无奈诸多悲凉某种觉醒!难道不是,一个人从好变坏很容易,一个人从坏变好却很难!而在某种特定条件下,是非善恶好坏往往纠缠不清,没有明显的分界线。记得大表妹与一个英国大胡子谈恋爱,又唤起舅舅早年的“血性”,当了一遭“牛鬼蛇神”,威胁要断绝父女关系!后来表妹生了一个不像“人猿泰山”的可爱“小公主”,他的脸色才阴转多云……在香港那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丛林里,我宁愿舅舅像“狼仔”一样,狼视眈眈,始终保持一种生活的“野性”,保持早初的那种脾性与傲气。

作为一个平头百姓,阿舅的过世就像一颗落水的石子,在湖面打出几圈涟漪,一忽儿便消失无踪了,街市依然熙熙攘攘,各色人等依然为生活忙碌奔波,酒楼舞榭依然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但于我来说,舅舅的形象却永远深藏于心,那是一个年轻的叛逆者形象,也是一个壮年的苦力汉形象,更是一个憨态可掬的“熊伯伯”形象。

众人瞻仰雄碑,我却凭吊新冢。谨以此文,遥祭阿舅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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