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
夏至,一场豪雨清新了云村的花树草叶,却逗得西山云岚弥漫蒸腾,山头烟树更显迷蒙,不禁想起留存记忆深处的一行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一千多年前,唐代诗人王维在辋川别墅坐拥南山,眺望山间雾涌云起自在缱绻,定然萌生出一种隐逸怡然的心境吧!在宦海风涛红尘烦扰中,那种“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的意态,非看透人生世事的大智大悟而不可得,于是王维被称为“诗佛”。
更古老的周穆王时代,道里悠远的西北部族领袖西王母认为:天上飘扬的白云,是从草木葳蕤的山陵中孕育并升腾的。于是一语点明“白云在天,山陵自出”。山川之间,云生云起,青天之下,云走云飞,该是多么奇妙的境界,那也是隔断瑶池与人间的重重纱幕,给人以无穷的想象空间。
我没有西王母那样一语中的的睿智,也没有王维那种超然物外的境界,随云而起的只有变幻无方的人生记忆了。在烟云岁月中,印象较深的有云庄、云田和云山,犹如那年坐上飞往大西北的客机,吐出一屁股云花,奔向迢遥的云路。
云庄靠近海隅,大概因地土潮湿云雾流连而得名,是我母亲下村当赤脚医生的村庄,也是我青少年时代的伊甸园。当年暑假探母,我在村后山坡晨练跑步,眺望云起逍遥山、日出湄洲湾,心怀爽然。路边有个挑肥浇菜的大婶却迷惑不解,言道:“‘后生子’,有力气别乱使,还不如帮我挑两担大粪实在!”啊哈,云起云回,白云苍狗,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每逢看到街边成群结队跳舞的大妈,我就想起当年的云庄,想起那位“实在”的大婶。
云田则是连城县宣和乡山角坑中烂泥田,隔我上山插队的科南村两重山五里路,出工要翻越陡峭的上岗坪和松柏岭,山坑里常年冷泉流淌云雾缭绕,只能种植抗寒的单季大冬糯。哎!别看那些梯田只有巴掌大,却浮着一层铁锈水,踩下去没腰深且蚂蟥横行,耕作时要学当地山民的样,踩准一个个老稻头才不至陷得太深。前段时日,我们云游闽西再见科南炊烟,对老房东端出的那盘大冬糯糍粑倍感香甜。朵朵白云般的糍粑,糅合了云雾山田的回味,也阐明了一个哲理:吃得山中苦,方知世上甜。
从云庄迈向云田,又从云田飘向云山,人生的行旅山重云复一派苍茫。在黄山天都峰、大理点苍山、贵州万峰林、燕山古长城、青海日月山……我见过姿态各异的云起,美妙绝伦的云状,皆因行色匆匆,未品真味。及至种竹天马山麓云村小筑,得凤凰、天马、杨梅诸山环护,见惯云雾山岚弥漫,逐萌生了“天马牧云”的补偿心态。呵呵,“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云起,诠释着林隐高士无意显山露水的奥义。而背依天马,坐看云起,思接千载,情追万里,感受的是仙界佛国的烟火气。
遥对“云起”,不能不忆起山友、学友兼文友的金松兄,这位“清风老人”生性孤傲命途多厄,曾经历尽上山、走山、开山的人生坎坷,进而长年在历史和古典的故纸堆中徘徊,只想写些东西“藏之名山”以俟云起,于是把自己的散文集命名为《坐看云起时》。可惜云起之际,他竟随云去了!
提及“云起”,也绕不开状若弥勒的大荒老弟,莆田“云起香堂”之命名,正是他的“拈云微笑”,氤氲出“香云布起,满堂仙佛眉飞色舞”的大欢喜。他还钟情“龟山一段云”,隔三岔五前往龟山寺与憨头群僧“厮混”。平日里却酷爱搜寻奇形怪状枯木,居所“云在寮”“阴云”布阵,山魈木怪张牙舞爪!
天马山麓诗山渠畔,林木蓊郁山水清奇,居红尘云村,依太湖云巢,观西山云起,思沧浪云徊(“云巢”“沧浪”“云徊”均系云村供奉之太湖石),身心也化成了一片云。云伏时,掩藏了多少岁月沧桑;云起中,蒸腾起多少前尘往事。透过纷呈云相,探寻云起的内在本源,当是追寻天上人间的相濡以沫,演绎宇宙灵魂的谐和共舞。
庄子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云,抗心乎千秋之间,高蹈于八荒之表,自在纵横“黄唐”“玄宗”。而云起,未尝不是一种灵魂的破茧成蝶、心性的脱壳飞扬。静观云起,迷离恍惚,意入太玄,天机自动,方可洞觉大化万象妙然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