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淡菊

二十四节气中，“夏至”的命名给人的感觉是直白的，豪爽的，好像夏天是一个壮实大汉，举着烈日这面硕大的鼓，一阵“咚咚锵”“咚咚锵”，大呼“我来了”，便是日长昼短，气温骤升，万物迎来自己生命里的夏日。瓜们的精彩就在夏日倾情演绎。

不知什么时候起，瓜们开起了花，而且偏爱黄色，像南瓜花、丝瓜花、冬瓜花等，不论大小，似乎很应景，绝不开大红大紫的，好像黄配绿，更能产生心理上的暗示，诸如安静、沉静、恬静，等等。深谙此道的花，兀自开在或偏僻或喧嚣的地方，然后结自己的果，不慌不忙完成一朵花到一个果的嬗变。

或许是在小城未被商品房、店铺湮灭的小巷，你急急地穿行其间，左躲右闪阳光，却为冷不丁从人家院子里探出脑袋问好的丝瓜花停住了脚步。眯着眼，踮起脚跟，瞧见院内物事丰饶：石凳、石桌上方撑起的是绿意婆娑，那是随意搭建的棚架，架上丝瓜蔓牵牵绕绕，层层叠叠的是数不清的叶子，架上垂下几条丝瓜，细瘦的身子上还戴着没来得及卸妆的花。叶子间张扬着黄色脸庞，毫无心机地对着你笑的，便是丝瓜花了，它们不像有些花东躲西藏，而是一律高出叶子，挑逗阳光。

此刻，你一边感慨“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边思绪飘飘，想起你的乡下，你寒窗苦读十几载决心走出家门的乡下，而今却让你想逃离城市想回家的乡下，此季，此刻，又会是怎样的情境呢？

蝉鸣依旧不歇，只是相比城市，叫声多了几分寥廓与温软。乡野大地，比房屋更高的是高高低低的树，知名的，不知名的，有的是高耸的树梢，供放蝉小小的身躯，使它们放开喉咙歌唱。

村道旁的土堆、石子上，犄角旮旯里，匍匐着一大片一大片藤蔓，已然成为墨绿色的海洋。许是农人今年撒下的种子，又或者是去年的瓜籽冲破重重关卡开天辟地出来的，分明可见依偎相伴的老藤依旧缠绕旧年的枯枝。好奇心涌上，分不清是冬瓜还是南瓜了，因为它们一样有比两个巴掌还大的叶子，茎上一样有茸毛，一样开着明黄的花。不急，蹲下细瞧几朵合起拳头般大小的花，答案见分晓了，花的心事就是慢慢结瓜，一端是日渐长大的瓜，一端是日渐蔫枯的花。

“哦——哦”一阵起哄声伴着笑声、人影从远及近飘来。孩子们放学了，三三两两，追逐打闹，没心没肺。经过时，没有谁为你停下脚步，渐少回家的你，望着孩子们远去的背影，默然怅然，很久很久。是不是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觉？事实上，若非家中有事，若非情感受挫、事业瓶颈，你回家的念头鲜有产生，你总是汲汲于城市的升降起伏，甚至像一只猎犬，总是第一时间嗅到人际、物事之间的微妙，可是，对乡村，你好像迟钝了，麻木了。

你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一放学，就往后门探，看看母亲今天是不是又摘下冬瓜了。夏风轻轻地吹，一个胖墩墩的冬瓜静静地躺在竹篾床上。母亲从田里刚回来，不等她锄头放下，你着急地喊：“快点切瓜！”母亲微笑着，不急不慢地打水，洗完手脸。你早就端着碗眼巴巴地候着，碗里是些许白糖。一刀下去，冬瓜被分成两半，瓜瓤露出。你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掏出瓜瓤，挑出白色的瓜籽，余下的瓜瓤蘸着白糖吃。母亲说瓜瓤清凉，你不管，来个猪八戒吃人参果，三下五除二，圆鼓鼓的肚皮敢与冬瓜叫板。

那是贫瘠年代里无上的降暑食物啊，只是一到少年踏上求学路，难再续。是你遗失在童年，还是时光远离了你？而今，纵使食物琳琅满目，却再也吃不出童年的味道。

老屋的泥墙上，那年母亲抹上的南瓜籽还留着。一粒粒，若不是稍微鼓起的隐约的轮廓，总疑心是泥土的一部分。想起少年时，待到夏日末梢，老屋厅堂一角搁放的就是堆成小山的南瓜，大大小小，颇有沙场点兵之壮阔。那时候，家里养了些猪，母亲见地播种，于是种瓜得瓜了，这些南瓜混着地瓜等一道煮熟，喂猪，换钱。周末回家，母亲炒上一盘肉丝南瓜，你挑着筷子，翻遍盘子，就为了嚼一嚼南瓜籽，唇齿留香之余，心里暗暗坚定了回报父母的决心。

在记忆的潮水中，你时进时退，一搁浅，回到现在，安稳的现在。记忆中那些一到雨天瓦片就会奏乐的老屋，几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三层高的小别墅了。村民们多数外出赚钱、工作，留守乡村的多是一些老人和孩子。割断不了土地情结的老人，每个季节都有农事打理。于是这个夏日，你还遇见房前屋后旱地里与南瓜、冬瓜一样贴地行走的黄瓜，一畦畦，和小时候见到的一样。你知道躺在叶子下的，一定是表面疙瘩四起的黄瓜。过不了多久，再经过时，一定会看见老人们用盐巴搓揉切薄的黄瓜片，几次三番后，拿出竹筛晾晒。你又知道，过不了多久，老人们的思念会寄存在装着黄瓜片的瓶子里，化作天涯游子的乡愁。

日头落尽，云影无光，乡村的傍晚降临。丝瓜架、葫芦瓜架下，一片锦绣河山盛世华年样儿，瓜们夜语的时间到了。你呼吸着燥热消弱的空气里弥散着的草木香、瓜果香、泥土香，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晚饭过后，坐在小竹椅上，你与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静下来时，你听着蛙鸣，听着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听着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渺茫的戏曲，心想成为一株瓜蔓也不错，缠缠绕绕，缠缠绵绵，一生就在乡野，守着清风，守着明月，守着乡音，守着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