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老先生现年92岁,他的小学、中学时光差不多都在莆田县城度过。
这个时间段恰好与抗日战争(1937-1945)时期重叠。
当时的小学是六年制的,当他读到第5个年头时,已经陆续换了6所学校。对此,柯老自己总结了一句,叫做“五年读六校”。
听完他“在苦难深渊讴歌欢乐”或者“戴着镣铐跳舞”的讲述,笔者唏嘘慨叹,于是不嫌谫陋地为之续貂一句,曰:“坎坷求学路。”
柯老先生当初之所以频繁换读学校,倒不是因为自己品学皆劣而被踢来踢去;他所说的理由,在今天的人看来是很难成立的,也是难以想象的。
柯老先生说:“因为政府在拆城墙!”
据说,当初莆田的城墙很漂亮,他们经常会爬到城墙上去玩耍。他们还曾经爬到南门外的城墙上看犯人被砍头。
他们在城墙上看到的砍头情景,柯老记忆清晰,描述极为细致。大约是恐怖在少年心灵上留下的印记,难以抹去?考虑到这些细节过于血腥暴力,为文字净洁计,在此略去。
那么,政府为什么要拆城墙呢?
据文史资料记载,莆田在明朝时发生过“ 拆海堤筑城墙”的事件,据说那是为了“抗倭”。而这次拆城墙的目的也是“抗倭”!
常言道,历史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而这个“抗倭”的相似之处,却的确惊人!
政府说,日本飞机时不时来轰炸,并且很有可能地上的鬼子也要进攻莆田县城。为了城里的人紧急时撤离方便,那就把城墙拆了;万一那一刻真的到来,大家四散逃窜,爱怎么跑就怎么跑吧!
那个就怕的“万一”侥幸没有发生,日本侵略者的地面部队到底没有进攻到莆田城里;而那个不怕的“一万”还真不幸地发生了“一万”次!莆田城关和涵江,不止一次受到日本飞机的轰炸,人民生命财产遭受惨重损失。经历那段岁月的人们,多年以后,记忆犹新,心有余悸。
当时,在莆田城里读书的孩子们,“跑警报”是他们功课内容之一。
教育当局根据政府的统一部署,给各校划定防空疏散的区域,进而由学校给各班级安排具体的地点。
莆田雅号荔城,“环城皆荔也”,一出城门,目之所及,皆是荔枝树荔枝林。每当防空警报响起,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很有秩序地躲在指定的荔枝林中。
有时防空警报频发,且持续时间长,这可是要耽误功课的。于是,老师们想了一个办法,每个孩子都自备一块小黑板,用绳子吊在脖子上;到了树下,心跳甫定,老师就站在那树下讲课,每个孩子把胸前的小黑板撑开,既当课桌,又当本子,认认真真地听先生讲课,规规矩矩地写好作业。
柯老说,记不清哪一年,他在西湖小学(莆田当时可有这所小学?)读书。有一次,日本飞机来得太突然了,他们还没完全撤离,炸弹就投下来了,结果一位女学生被炸得尸首全无,只有撕破烧焦的花裙布挂在树枝上,静静地下垂着……
柯老感觉很疲劳,不能继续讲述,稍作停顿,练了几下他的“吐纳功”。
渐渐地,一个很轻的声音,仿佛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或者是从洪荒年代,悠悠传来:那时候,我们还都是童稚蒙昧的年纪,还不知道“花季”“豆蔻”这类诗意而伤感的词句,只是后来上、下学从那棵树下经过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往那树杈上偷瞄一眼,心里好怕怕的。有一段时间,还有同学在早上到校时,神经兮兮地说,昨天晚上又梦见她了,有说看见她在哭着找裙子,有说她跟谁打闹的……
罗马城不是一个早上建成的,莆田城不是一个晚上拆完的。拆城墙的事情断断续续、停停打打地进行着。
当城墙拆到哪所学校附近,为了学生安全或者避免学生活动妨碍施工,就要把学生转移到别处,或者并入别的学校。柯老说,他在城里的五年时间,先后在六所学校读书,比如西湖、长寿、砺青、石塘、城东、城厢等。他在砺青小学读书时,曾在校内或学校周边的一处房屋里,见到一部悬挂着的棺材。听人说那是一位姓柯的大官或什么名人的棺材,那里好像还有一个地名叫“柯山”,因为他也姓柯,所以印象特别深刻。柯老在不同时间,列举的校名略有出入,并且有时不足六所,有超过六所,但他所说的“五年读六校”的原话,却是一以贯之的。作为晚辈,出于敬重,笔者不敢贸然在此枝节上深入求证,以免让老人劳心费力,徒增负担。恳希有识见者自然补正。
在城里度过惶恐的五年之后,柯老先生回到老家常太党城小学念完六年级,所以,他的小学毕业证书是由党城小学颁发的。
党城小学是由柯老同村的绅士、民军首领蔡春庭创办的。当时,城里兵慌马乱,春庭考虑到乡里子弟在城里不安全,就创办了一所小学,并动员各位子弟回老家读书。而此前,在城读书的常太子弟,也是受到春庭和他的一个在城里任商会秘书长的弟弟资助、庇护的。
小学毕业后,柯老又进入城里的中山中学读完初中。他记得极为清楚,在他读到初二年级时,莆田“光复”,即1945年日本投降。
初中毕业之后,柯老又开始迈上艰辛而坎坷的求学之路。
此后,柯老一直处在家道中落,支付学费乏力的困境。
由于学业成绩和家庭况景双重原因,他没能入读莆田城里的高中。无奈之下,七八位状况相似的同学,结伴前往入学门槛略低的仙游县投考高中。
到达仙游县城的头天晚上,他们七八个人在一间破旧房屋里,共挤一张草席过夜。不知什么缘故,他们竟与仙游当地学生发生争执,乃至打起群架。由于他们人多势众,一时打赢。当仙游学生跑走之后,他们却害怕起来,担心仙游学生聚众回来报复。于是,一伙人连夜仓惶逃离。
他们跌跌撞撞来到一条溪边,发现溪边停着许多竹排,就不管不顾解下一个竹排,几个人挤在一起,任由竹排顺流漂去。
天亮了,他们发现了熟悉的莆田山水村庄。由于这些人都是多年在莆田城里读书的,于是作鸟兽散,各自轻车熟路地回家了。
自己和家里的长辈们心愿一致,学业不能中途而废。那么,退而求其次,柯老进入东山职业学校;不久因为交不起学费而退学了。
在亲友们的帮助下,他又去福州高工(?)学校就读。福州高工的助学金多,学费负担相对轻些,但在福州生活开销大,加上可能当初少不更事,不懂得计划节约,一个学期费用不到二个月就全花光了,只好灰溜溜地溜回莆田。
刚回莆田不久,福建高等水产专科学校(后并入集美水产学校)在埭头创办。水产学校初创,招生要求低,费用少,奖学金助学金又多,他就进去了。
由于埭头办学条件太差,仅办一年时间,就在教职员工的强烈要求下,当局只好把学校搬迁到涵江孔庙继续开办。
有一回,柯老先生到涵江,带着我径往四十九级台阶东侧下方找到一口水井。他指着井台上刻着的铭文,得意地说,那是他们亲手修建的。我住宫下那么长时间,竟不知还有一口这么有来头的水井。他逐字解释铭文,“民卅七”是民国三十七年,即1948年;“渔三组”是渔业三组,即他所在专业班级;“捐建”是我们建好了捐赠给母校以作纪念的。
此井今仍存焉,只是废弃不用了。
福建高等水产专科学毕业后不久,柯老先生就去了台湾。
初上台湾岛,柯老先生在艰难求职谋生计的同时,仍然没有停歇求学的脚步,乃至远涉大洋,到美国继续就读,取得学位。而在台湾则是一直执教到退休,先后教过小学、中学和大中专课程。尤其是在台湾的集美水产学院执教时间最长。他说,台湾集美水产学院与厦门集美水产学院是孪生校,校庆是同一天举行,两校互致祝贺,互相派员参加庆典;两校之间不是“兄弟姐妹”关系。此话怎讲,不知其详。
柯老先生虽然年事已高,但仍然酷爱观光旅游,到过许多国家;对于祖国山山水水更是钟爱有加。他对于历史,几乎是“了如指掌”,而地理则可以说是“如数家珍”,仅此二端,实在是让我这个晚辈后学、年过花甲的“后生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说,大陆的省(市、区),他已经到过28个!他期待有生之年要“走个透”,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都是求学。(今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