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芒
老家的平顶房是1987年建的,那时我还在读小学。那时盖几间房不容易,通常内墙是用土格(规范名或为“土墼”)垒起,外墙要经受风吹雨打,不敢马虎,用的石条或石块。当房子终于初具规模时,父亲便拿着粉刷工具教我在石缝间“行走”:涂上水泥浆,在中间划一条小道——我问父亲为何要在中间划上一道,他说方便雨水流嘛,下雨时水就不会硬往墙上灌了,还有热胀冷缩原理。父亲夸我聪明,做得好。我看着父亲在墙上劳作时,似乎不是在劳作,而只是在墙上刻画着某种艺术。就像他会在宣纸上画牡丹,把家里的竹扁担刨得滑溜溜不磨肩,打水的球桶用锯子锯出非常漂亮的弧形口,水桶的绳子打得特别有讲究——常人是学不到那手法的,也经常用竹子编篮子等家用器具。除此之外,每到傍晚时分,父亲便会搬只凳子,到楼顶去唱《北国之春》,有时也拨着三弦唱莆仙戏。晚归的鸟群经常从我家屋旁的木麻黄梢穿过,父亲的歌声似乎袅袅娜娜地升了上去,那情致是非常美的。
到了2007年,我家的土坯房历时二十载,已经很老了。而且在几十年间,由于人世的变迁,我家的房子鲜少沾人气,老得特别快,里墙的土块剥落严重,房顶漏水,住起来潮湿沉闷,好像一整年都沉浸在初春的霉味中。那时关于在城里买房还是在老家盖房家人争执得厉害,由于盖新房子尚无着落,父亲灵机一动,居然跑到楼上去用姐姐家做的空心砖,垒起了三间“小鸽屋”——我称它小鸽屋完全名副其实,因为父亲旋即在小屋里养起了鸽子。鸽子整天飞来飞去,“咕咕咕咕”地叫,给这座没有人气的屋子平添了许多生机。鸽子当然也会下蛋和孵小鸽子,父亲的生活和情调得到了双保障,由此父亲常常凝望着那些鸽子嘿嘿地笑,好像他前半生并没有着手照料儿女之事这当儿全都实践了。
鸽子玩累了,父亲又在埕前砌了两个鱼池。父亲到处买鱼种,鱼池里的鱼生活得很拥挤,呼吸不畅。父亲是知道这个情况的,所以时常守在鱼池边,时不时用自制的捞具捞起一两条鱼,有时弟弟们回家,父亲就让他们带几条去城里给孩子补补身子。鱼池需要经常换水,父亲想得很周到,自来水是引到池边的,底下自然也有个出水口。父亲在整日的出出进进中,也得到了许多乐趣。
后来,有一天,我神奇的父亲突然觉得鱼一直生活在无遮无拦的鱼池里很无趣,于是他决定在鱼池里种荷,给鱼安个更好的环境。刚开始时我是怀疑的,因为我从来没侍弄过花草,我觉得父亲想要养荷的想法很天真,荷不可能会顺着他的意开出来。我只在公园和书里看过荷,我觉得荷是一种高雅之物,一个农民养它多少显得有点不相称,而且,我还是觉得他养的荷断然开不了花。然而,大概是三年前一个夏日,父亲一通电话打过来:“馒头凤,快回家拍荷花,我种的荷开花了。”我被吓了一跳,当即跑回家去。荷花果然开了,在乡野,在一个老农的鱼池里,开得让整个村子都显得鲜嫩红粉、清幽淡雅。荷花开了,顶起了一种纯洁的梦想,荷叶撑开,给梦想增添绿荫。当花与叶以别样的芬芳占据一段时日后,父亲梦想的莲子也结出来了,“收了几斤几斤”,父亲的欣喜声里,饱含着对生活的馈赠的感激之情。我终于觉得,父亲的思想里带有很天真执着的一块,所以他想要拥有的与众不同的梦想多半能实现。
非但如此,父亲还在破败的老房四周,种满了花和果树,月季长年芬娆,枣子也能成果。若是哪种花被风吹了去,父亲便要疼惜上数天;若是哪种果树夭折了,他便要四处探听新果苗。我一直觉得父亲前世是在魔艺界,这辈子错落到穷乡僻壤。父亲毕生倾向“文艺”,琴棋书画样样会一点。父亲早年偏向设计,各种工程图纸,晚年时再也无心打理生计,只是拎了一把弦,跟着一批老人玩十音八乐。父亲组建的“西柯十音队”已逐见名气,这两年在区里比赛获了奖。父亲最大的心愿也许是他的十音队能够走向市里,他说,要是能在市里获奖就好了。有时看到他们对政府组织的一些赛事流露出的虔诚之情,我不由得感动于他们这代人对事物的某些特有的敬仰与信赖。
祝福父亲!一个现今六十开外人生不甚完美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