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丹凤
我时常想,人为什么会觉得孤独,且越是年纪大了,越是觉得孤单更甚?孩童时仰望天上的明月,觉得月亮真是孤独,夜夜悬在高空,也不能下来走走,如此灯果草虫的世界它都不能参与。如今觉得,这喧哗的人间,其实最是教人孤独,因为俗世倥偬,没有几个人能够恰好在你身边停下,这恰好在你身边停下的几个人,又何能保证,有谁能够与你灵魂相契?身边既是无灵魂相契之人,又怎能不让人觉得孤单?
但凡能写几句诗的人,最是考究着灵魂的着落。也许这倒不是某种刻意,而是性情使然。倘说“愤怒”出诗人,不如用“忧愤”一词来得恰当,其中“忧”之一字,大的忧天下,小的便只能忧自身,所幸,每一个小小的自我也都是自然生灵的一部分。想着自己是自然万物中的一员,便指望活着不是一件苟且之事。既是不愿苟且活着,灵魂里便有了高洁的成分。我时常想,灵魂大概也如天上的云,漂泊里饱含着寻觅,觅得到一块儿的,便舞成“朵”,觅不到一块儿,便散成“粒”。
但是越是考究,越是会发现灵魂并不能完整地凑一块。如果说肉体是一个枝,灵魂便如那枝头的一朵花。风是灵魂的考验者。风吹过来,灵魂会一瓣一瓣地往下掉:依然留在枝头的,是那最坚强的一瓣,因为它需要维持肉体的生命力,所以它需要正视和抵抗现实的力量;有一瓣掉在地上,被蚂蚁踩了咬了,这是最莫可奈何的一瓣;有一瓣入泥转世了,这是最宿命的一瓣;有一瓣跟着风走了,这是最入世最寻欢作乐的一瓣;最后,还有一瓣,这一瓣儿最执拗的灵魂,行迹难寻,捉摸不定,因了它不肯屈就的秉性,便衍生出世间万般的情苦。
我想,依着宝钗那肤若凝脂的模样而宝玉不能爱她,那便是灵魂里少了相契的一块。相契的那块在哪儿?也许就在冰火两重天的黛玉身上。所以不是说黛玉有多好,而是她刚好与宝玉相知了。普拉斯美丽的大眼睛里为什么充满空洞的绝望?因为在这个世上,她再也寻不着她自认为的像休斯那样匹配得上她灵魂的人了。有人指责鲁迅对朱安的残忍,我们又怎能知道,审美高雅的鲁迅与又黑又瘦的许广平灵魂里是怎样的生死契阔?肉体乃一时之欢,唾手可得,灵魂这灵妙之物,岂能普降?我总是同情于那些滥情者,“滥情”的含义是他从没在一情上专心过,这漂泊不定的心必是灵魂缺失所致。卢梭忏悔也许旨在修补自己一生残破的灵魂,他的才华补过了罪过。我等凡人,不够放浪形骸之资质,所以这一瓣无所依托的灵魂,只敢让它在一个默默的角落独舞。
我经常在夜里往山上,或者水边,默默伫立,感受高处的寂寞与低处的从容。那时鸟声寂寂,水声潺潺,我似乎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言语,它说:“我曾这样寂寞生活,只因我灵魂的那一块没有找到相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