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
上山下乡已历半世,近编知青画册《连城记忆》,心中无来由升腾起一缕炊烟,在苍凉的心头萦绕不去!那缕炊烟,摇曳在闽西那遥远的小山村,是飘逝的青春,也是老去的岁月。
民以食为天,家以炊为暖。炊烟,是艰难时世的锅碗瓢盆,是外婆家里的粗茶淡饭。炊烟,是挂在童年记忆的亲情,是藏在时光深处的乡愁。炊烟,自有一种生活张力和人间气韵,招摇着祖祖辈辈安宁富足的梦想。
从人类学意义上说,炊烟和灯火是最人间的,如果说万家灯火属于商埠市集,那么家山炊烟就属于乡野村庄。晋末陶渊明所写“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温馨地点明炊烟是村庄景、农家情、田园居,它是从锄头下,从泥土中,从灶台里,从母亲召唤贪玩孩童回家吃饭的长调中萌发生长的。
在中国语境中,炊烟古来就是农耕部落的图腾。翻看浩如烟海的华夏卷帙,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从元代杂剧到明清话本,代代炊烟在散发着草秸气味的古老农舍上消消停停,那是一个延续数千年的小农世界,一派鸡啼狗吠的乡村牧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稻谷飘香。清晨正午黄昏,那村寨屋顶四起的炊烟,就是一支催人春种秋收周而复始的田园散曲,昭示着恬静平和的黄土地文明。
炊烟,摇曳着一种远古的悠然,也摇曳着一个关于向往、奋发、升腾、飘泊和乡愁的话题。它飘出自给自足相互守望的村寨,融入天上的飞云流霞,呼吸到了万水千山的澎湃气息。于是,漫延成“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的地域记忆。一些农家子弟通过寒灯苦读,走向科举仕途,迈进煌煌庙堂。而在商业化浪潮冲击下,更多农家后代则告别父老乡亲,闯关东,走中原,赴塞外,下南洋……
坚守与憧憬,安逸与奋斗,忘怀与牵挂,出走与回归,从来就是人生的双刃剑。对那些羁旅书生、戍边将士、流寓官宦、风尘商贾来说,炊烟就是一道温情的牵挂,是家的方向,终将演绎成那片“故乡的云”。不管他们官职多高,功勋多大,生意多好,离家多远,故乡烟囱冒出的炊烟,总像一条扯不断的针线,丝丝缕缕编织着他们的乡愁。
炊烟飘扬在山野海隅,也飘扬在记忆深处。对于那些饱历宦海风波参透人生穷达之士来说,炊烟就是心灵的栖居、灵魂的归宿。他们在人生角斗场争强斗胜、权谋机变、出人头地、失意落魄,累了,烦了,败了,久了,就想望剪一缕炊烟,铺成回家的路,归田园居做林泉梦,与烟波共潋滟,伴云花共逍遥。
呵呵,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身心疲惫之年,看淡世事之际,守几间古屋寄晚景,伴一缕炊烟出林梢,让牧童的箫音和樵者的山歌缓缓浸透灵府,排遣酸心透骨的失意与落魄,冲淡地老天荒的孤独与寂寞,未尝不是一种补偿,更是一种乐道安命的处世哲学。
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飘扬于历史天空的炊烟,绕不开民族传统文化心理的加持。崔颢望断的“日暮乡关,烟波江上”,刘克庄眼前的“宣和宫殿,冷烟衰草”,自会使人愁绪顿生,萌发“逝者如斯夫”的浩叹。而王维远眺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则勾画出一幅黄沙万里的寂寥,更会催生“岁月须臾,大梦谁觉”的感喟。置身斯境,命运的沉浮,人生的况味,心灵的悸动,深长的乡愁,都会被炊烟裹夹,萦绕不开。
眺望炊烟,眺望它的袅娜升腾飘摇消逝,自可进入一种难得的归真境界。这时,你就会在“清明上河图”般的滚滚红尘中宁静下来,走向自我,走向内心,走向淡泊,走向清澈,心平气和地梳理自己的感情,与世无争地感受脚踏实地的耕耘,是那样美好;感受布衣草鞋的素朴,是如此宁馨。
苍天厚土一缕烟。我命定的炊烟飘摇在沧桑年代、风雨平生,它流连于灵川云庄、连城墟集、闽南花田,流连于天马清秋、听月楼头、断鸿声里。蒸腾着初心的质朴,生涯的奔突,宿命的苍黄,云村的守望,是心灵故乡高扬的旗帜,也是灵魂深处永远的收藏。
如果说乡愁是一缕炊烟,那么,就在翻检上山图片之际,回味绿野风烟之时,共剪岁月一缕炊烟,与君同醉无尽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