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丹凤
雨下起来的时候,一切都变得盎然生趣。
雨若是下在屋檐,啪啦作响时,我便觉得那是种乡村调子,调里充满特有的明快单一的色彩;雨顺着屋檐流下,孩子便会觉得那是一串珠子,爱幻想的孩子也许更会觉得那是通向天上的梯子;而倘若用盆子把雨接住,雨又可以彼此倾心、聚集、亲密无间,脸探过去,它又端肃成一面古老的镜子。雨若是下在窗玻璃上,在撞见与离开之间,也是能制造出刹那间的美感的。雨若是下在白天,对于出行,是种馈赠,何以厌烦雨之扰呀,能够毫无顾忌地投入雨中,淋得一身湿漉漉的,不也是一种快感?雨若是下在半夜,在睡梦中醒来,听着“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我往往会有恍如隔世之感,不知我听到的究竟是前世的雨,还是这世的雨,而心头溢出的,还是那种感觉:这个夜晚真美,竟然有雨相伴。
我小的时候,也颇是学了一些精致的淘气,每一场雨,似乎都是游戏的前奏,或是幻想的序曲。倘若在夏天明亮的中午,一场雷雨过罢,扛着一根带网兜的小竿子去沟渠里捞蝌蚪是必然的,在雨水冲刷过的沙地上滚铁环也是必然的。倘若雨下在傍晚,眼看着天地逐渐昏暗,而破旧的房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我便会站在家门前祈祷,希望水中漂来三口大水缸,父母一个,我和姐姐一个,两个弟弟一个。我们站在各自的水缸里,手拉着手,眼望着眼,无论洪水多么凶猛,水缸永远不会沉。我们像在茫茫大海里航行,漂呀漂呀,漂到那没有贫穷和饥饿的地方,然后登上一块陆地,重新开始幸福的生活。
这是童年时很真实的经历和想法。成年以后,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雨。在忧郁的青春岁月,每逢雨天,我必定要独自撑着一把伞,在那“悠长悠长的雨巷”,做一个结着愁怨的姑娘,彳亍、踯躅,要么漫无目的行走,要么拐进一家书店。雨花比泪花美丽,雨花看着轻柔,泪花让人压抑,而有时躲在雨中的伞下哗啦啦地流着泪,也变成一件很排解愁郁的事。当然,青春的岁月无论如何是喜欢浪漫的,喜欢在雨中的街头与人追逐,或逢到一张极书卷气极书卷气的面孔,怔怔站着,或凝望他的背影,觉得颇是具有一种古代小说的气质。
生命中似乎有很多年月是缺雨的,比如疲于奔命,疲于工作,为家庭,为孩子,为一个正确的人生。几乎遗忘了雨的样子,雨呵,远远地离开了,去寻找喜欢它的人了。生活中都是高温,都是标语,都是血汗,红通通的。大海里不是成片的蔚蓝而是欢呼的旗舰,高山上不是如云的翠绿而是顺势的风车。眼前都是高楼,都是豪车,都是声光技术。雨呵,雨,伤心地躲避着现实而犀利的目光。很多年间,我失去了雨趣,我疏于去品味草木风雨,过着干涸如同水泥马路的人生。
到疲够了倦满了,发现生命中原来不可或缺雨啊。渴望着雨,且重又渴望着伞下的孤独,如能在雨中独自撑着一把伞出去漫游,便觉十分幸福。大街是如此安谧,似乎从不理睬我们给它造成的伤痕。建筑是如此可悲,只有雨天才看清它自身的弱小。门店里可能不如往日的热闹,但在雨天收拾收拾老鼠蟑螂也蛮好。摆摊者、补鞋匠、拾荒的、外卖哥,生活艰难,大家雨里偷闲一回也好。穿过一道道水,踩坏一双双鞋也乐于其中。雨天静心看点书,为重温理想,雨夜精心怀点思,为告慰情怀。倘若能邀上一二好友,在细雨中探访一些村落,摸摸墙壁上兴衰的年华,瞅瞅雨点从天井飘落,叹时事,感光阴;踩踩草叶上生动的雨珠,闻闻小花传递来的美丽与香气,那真是美的极致啊!
而有时在大雨中迷路,我竟也不至于再惊慌失措,甚至于希望自己变成雨,就那样落下,像几百年前的那样,再化开,像几千年前的那样,与大地一起,坠入一种虚无,仿佛永在,又仿佛永不回来,无端地,也觉得是一种美。
很喜欢博尔赫斯的一首诗《雨》: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雨,无疑是一件让人回味和怀念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