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美连
那天黄昏,一片红叶轻舞彩翼,飞落窗台,捎来了故乡的讯息:山后的林叶红了。
风轻叩窗棂,低低细语:慈母在呼唤你的乳名,拽上我的衣袂,去寻回“秋阳弄光影,忽吐半林红”的那抹诗意,去重温悬挂在记忆门楣的那帘幽梦。
一个落叶缤纷的时节,随着千年的风,我又一次踏上了生我养我的热土。
村头休闲园,弯腰修剪花草的傅叔,抬头望见我,眯着眼说:“阿连丫头又回来了,你阿爸就在家里。”这亲切而熟悉的乡音,犹如眼前满园的秋风,抖落一夏的浮躁,心便也柔似轻云。
邻家大姐也放下手中鼓槌,扭着腰身过来,拉起我的手,笑意盈盈地说:“难得一回,陪姐去瑞溪岸边唠嗑唠嗑。”
新路宽阔,直通瑞溪。岁月漂白了记忆,但溪水的柔姿却始终挥之不去。流年深处,隐约可见,红衣少女捧书溪畔,凝眸沉思,玫瑰色之梦随波荡漾。今日重游,岸柳垂阴,似待故人;石路坦平,步履轻盈。一溪夕阳一溪秋,百般滋味在心头。
黄昏瑞溪如展画卷,斜晖融融,流光柔柔,满溪秋晕,似铺开的轻绸软缎,绮光粼粼。那满眼的涟漪悄然携起我心头欲望的纤指,于是默然俯身,掬起一掌清水。秋水凉澈,红霞沉浮,跳跃指尖,忽又从指尖滑落水面,仿佛一声轻叹,荡开波纹层层,溅起浮思缕缕。流年似水,人生如梦,当年痴望溪中云彩的女孩,如今也已鬓角染霜。幸好,溪水不老,故乡待我如初,在时光的剪影中依稀可辨当初青春的模样,这至少抚慰了倦惫的身影,温热了沉寂的心河。
倚坐岸边石椅,伴着溪水的低吟,和大姐聊起了光阴的故事。村边溪水自流长,山后秋林依旧红。曾经有人出高价,要买断村后的土山,乡老们誓死捍卫这寸土地。因为他们未曾也不想远离故土。留座山头,让灵魂有安息之处;留片山林,给远方的游子一份念想,他日倦归之时不会迷路。就这样,这片幸运的秋林留了下来,承载着几多的梦想,在秋风中摇曳。
挥别溪水,前往秋林。岁月更迭,山径犹在,岚风习习如旧识人,草木萧萧似欢声,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油然而生。记得年少时,每当疏林挂日,红叶舞归之际,秋林便成了我们的乐园。叶子装满了箩筐,闹剧便开演了,打闹嬉戏,捉迷藏,欢声笑语随着落叶纷纷扬扬,飘飘渺渺地穿越时空,落在山里,落在心里,落在梦里。
思绪如放飞的风筝,随风飘至秋林。咦!草坪上,一对老夫妻偎依而坐,见到我们,异常高兴:“来来来,帮我们拍张合影。”于是我拿来手机,调好角度,一叶红叶悠悠地飘落肩头,老妻欲用手弹去,老夫急忙阻止:“留着,很美!”并顺势揽住老妻,老妻一脸红晕,幸福得像个新娘。我急忙将这美丽定格。
桑榆已晚,倦鸟归林。二老年轻时就出外打拼,漂泊的路上,岁月的风铃叮当作响,那孤仄的音符常常撞痛他们的心房。于是毅然地放下行囊,循着故乡悠扬的笛声,打开了尘封多年的门扉。沿着记忆中的山路,重逢温馨浪漫的秋林。山林为媒,情定一生,没有比这更令人刻骨铭心的。二老忆起当年的秋林之约,目光温柔,相视而笑。老夫的嘴边沾点唾星,老妻拿起纸巾轻轻拭去,如此的相惜相怜,着实让人徒生羡意,横生感慨。细碎时光,悠长岁月,最浪漫的事就是与你慢慢变老。
执手偕老林为媒,反哺桑梓路作证。说起修路善举,二老反而有点忸怩不安:“黄昏暮年,才出点薄力,愧对生养之恩,不足挂齿啊。”“晚上还要去看莆仙戏,我们就先回去了。”说着作别秋林,依依转身,把所有的柔情绣成相依相扶的背影,与夕阳的柔辉融成一道暖人心扉的风景。
回首凝望秋林,树树皆秋色,叶叶唯金黄,流光的印痕漂染了她的颜色,凝重了她的双眸,美丽而携许清愁。
金风乍起,片片红叶,滑落枝头,在旷渺秋山中舞一场红尘翩跹,忽而腾空旋转,忽而前展飞舞,优优雅雅地谢幕,坦坦然然地落成一地绯红,层层叠叠。叶面上生命的脉络历历可见,似乎在娓娓地诉说着秋水长天的故事,安详而从容。
叶落归根,是生命的归宿,也是生命轮回的起点。罗兰说,生命的过程注定是由激越到安详,由绚烂到平淡,一切彩色喧哗终会消隐。走过春的芳华,夏的绚烂,秋的静美,落叶默归故土,化为沃泥,完成了一场生命华丽的转身。这是一种超然与智慧,更是落叶对根的情意。
忽然明白了:乡老们为什么那么执着,二老为什么总是那么温情脉脉。岁月沧桑了他们的容颜,浓郁了他们的情怀。芳华难恒,但心中那轮红红的夕阳,却永镶在岁月的黄昏,如同这遍地的秋叶,美得庄严,美得凝重。
浮生向晚情更浓,西面山头的那轮圆日,似盏高挂的红灯笼,温和的光芒,荡漾着浓浓的热情。那醉人的红光镀在云彩上,金灿灿的,如缕缕柔软的彩锦,绚丽辉煌;照进疏林里,映在落叶上,像簇簇跳跃的热焰,明朗深情。
于是抬手剪取一截柔和的红光,藏放在心田里;俯身拾起一片温热的红叶,夹在岁月的诗页中,吟一曲黄昏清音,以落叶的姿态拥抱光阴,在光阴暮色里温良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