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金庸去世,引得无数人缅怀。就是这个人,创造了一个想象力无比丰富的江湖世界。“偏多热血偏多骨,不悔深情不悔痴”,他赠给友人的这句话,就是他自己的真实写照。
21年前,香港回归后两个月,《香港文学史》一书在港举行首发式。我们在香港作家潘耀明的带领下,来到位于北角的金庸居所。金庸兴致勃勃,让每个人到他书架上挑选一套书,由他签名。我一步上前,抓了一套《天龙八部》。一边捧着书,一边听金庸说武侠,不禁心生快意。
金庸的书房面临着维多利亚港,站在落地窗前,耳边似乎能听到箫剑长鸣。1987年,我奉命带领一支扶贫支教讲师团赴某个贫困县支教,带去的书里,就有几本金庸小说。当时一直以为这位作家一定会武功。此刻,当我向他问及是否会武功时,他哈哈大笑,摆摆手说不会。
不过转念一想,“莫道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文人好武的现象自古而然。诸葛亮原本就是个书生;王守仁毕生治学,其实也很会打仗;就连清末明初的志士谭嗣同,明明一介文人,竟也高声唱道:“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由此看金庸,一个不会武功之人却会捉笔代刀,于文学天地里舞刀弄剑,叫人如痴如醉。借用《侠客行》里石破天得武功于文义之外书法之中的隐喻,这也是一种自出机杼的情调体验,即在生命体验中得到无法之法。
于是金庸便能通于琴棋而见于刀斧,便能即俗说雅,便能以抒发原儒情怀为目的,塑造了一批阳侠阴儒的江湖英雄。金庸的洒脱全在于留一点灵犀于琴棋刀斧之间。所以,他在《笑傲江湖》中要设置鸣琴听曲的情节,在《天龙八部》中要以填词为回目,以诗兴笼罩全书。这显然是一种化武功为艺境的“意境”。
金庸笔下的武侠颇有一副道法自然驭风而行的姿态,似武侠而非武侠。有人曾经指出过金庸写的武侠多不合格,倒更像是武士又非武士的“魔侠”堂·吉诃德。确实,除了陈家洛、袁承志之外,他的武侠多是不武之侠或不侠之武。《射雕英雄传》中的大英雄郭靖笨拙而可敬,《侠客行》中的“狗杂种”石破天愚而可爱,《鹿鼎记》中的主角无心学武,把皇宫当作妓院。更典型的还是《天龙八部》中的书呆子段誉,不肯学武,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武功,知道了也不会用,时灵时不灵,与堂·吉诃德可谓殊途同归。金庸大概只有《书剑恩仇录》《碧血剑》符合武侠小说正轨。这种现象不仅是金庸“百花错拳”的特殊风格,而且是中国“武侠的文化”的一个缩影。
我的一位年轻朋友说,一代文人侠客梦,金庸就是这个梦境的服务器。她读了金庸小说之后,写了这样几句诗:“文人武侠梦,少年江湖情。课间藏书册,夜半醒魂惊。大侠有郭靖,萧峰豪杰心。玉女杂妖女,娇娇伴传奇。”我觉得颇有意味。金庸论武近乎说艺,妙在不即不离之间,成就了琴棋刀斧之道,这就是他的小说既大俗也大雅,于文人“不隔”的奥秘。
金庸离世,一时被刷屏。其实说白了,这不过是一代武侠小说宗师的终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我以为这才是真正可贵的。有人曾经问金庸:“人生应如何度过?”他回答:“大闹一场,悄然离去。”金庸的武侠小说的确是一场“大闹天宫”,但悄然离去却未必不是一种境界。金庸的伟大,在于用他的作品唤醒世人对这个世界某些精神的认知,他不在,这些精神并没有随他而去,还有很多人在做这方面的努力。所以,夸大金庸逝世对现代精神的影响,未必是对他和他的作品的尊重。还是董桥在悼念金庸的文字里说得真切:金庸坐在那一句话不说还是金庸,不必任何光环的护持。
西晋郭象说:“夫率自然之性,游无迹之途者,放形骸于天地之间,寄精神于八方之表。”——这就是金庸。这位“华山论剑”之父一生放浪形骸之外,俯仰宇宙之间,以近乎说艺论武,于不即不离之间成就他的琴棋刀斧之道,这就是金庸之道,是一种真正以进退自如为人生的境界。
2018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