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1980年代初、中期,那时候常太的公路尚未全通,仅有里程有限的简易车道;常太人往返城里和乡内出行,几乎都要依赖东圳水库的汽船航运。所以,汽船就成了人们聚会交流的重要场合。经常搭乘坝头—南川、王宫、顶坑航班的人,或许就能看到一位与众人大不一样的老人。这位老人的相貌极为威风,方脸上两道灰白的眉毛浓密高耸,眼角处还有几根眉毛上卷,怒指额头。无论天气多热,老人的衣着始终严密,衬衫袖子的扣子总是扣着。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顶白色布笠。这种白布笠现在几乎看不到了,即使在当时也属罕见。它是用竹篾扎成直径约二尺的圆圈,然后绷上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细布做成的。这种白细布不是那种缝制被套或米袋的,有些泛黄的又黑又厚的粗布,即人们口语里说的“龙头白”或“布袋布”;那大约是叫府绸、绫罗、丝缎之类的名目,有点与后来曾一度流行的“的确凉”“降落伞布”相接近。仅凭这一顶白布笠,大家就会觉得这老人很神秘。在这之前更早的时候,戴这种白布笠的多为出诊下乡的医生和少数假日外出的老师;供销社的营业员或机关干部几乎没人戴;而苦力粗农如果戴上一顶,肯定会被人认作“小神”(疯子)。于是,老人一上船就成了全船的亮点,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于是,熟悉的人便开始向不熟悉的人显示他的才华和博闻多见:他就是老虎。老虎姓刘,大名剑成,也有人叫他刘焕章。据我猜测,过去的人大都有名有字,大人物多以字行世,小人物则常被人“直呼其名"。这“剑成”与“焕章”或当一名一字,至于何为名何为字则不甚了然。甚而至于我还想多了,妄拟诸子百家的某位或者“云”过,虎者,其牙剑成,其文焕章乎?但是,下述老虎之行状,却非杜撰:刘剑成,东圳水库未建之时,乃常太熨斗人氏;因建东圳水库而移民,迁居常太溪南村;曾任教于哲理中学,时随团出征榕、沪、宁田径对抗赛。同船的乘客,继续演说老虎的今古传奇。
某一日,老虎上山,正在龙桥至东圳坝头的石顶路段,匀速上行。忽听走在头前的四五个年轻人正在慷慨陈词,指点江山,粪土常太。其大意是常太落后,交通不便,人民愚蠢粗鲁,男女混乱,“实实是无处死的粪货堆”云云。他们口语中的标点符号,多使用粗嘴脏话,以作停顿过渡。如今依然。莆田方言中粗嘴脏话,常用生殖器名词及其运作的某些动词。这些名词、动词未必全用于骂人,有时也是习惯的发语词、语助词,乃至作呼告、提示、友好问候之用。但在说、听惯了雅言的绅士老虎听来,尽管他早已年过六十,却不能耳顺,更至于觉得逆刺。于是,老虎不作病猫,他要启动发威程序。这几个年轻人,时人呼为“工作子”或“十五期”,因为他们只是每月十五日可以准时领到工资的“低端”(莫批判,好玩借用一下,无歧视之意)工作人员。虽然这样,他们与农民尤其是山里的农民相比,实在是霄壤之别,浑身上下里外充盈着优越感。老虎尾随而听,闻其言既有客观公允的,又夹杂歧视侮辱的,于是虎怒而啸:立正!向后转!几个“十五期”听到身后传来惊雷口令,果然站住反顾。要知道,老虎可是教体育的,口令规范威严,效果不错。老虎靠近十五期,再次发出口令:向后转!跑步走!十五期们一脸茫然,倒也和气地询问老叔公,什么意思?老虎说,我请你们回城里去,不要到常太去工作。你们知道晏子使楚的故事吗?十五期当然不知道晏子。但他们会唱“小燕子穿花衣”的歌。老虎也不想拖课,只是简单地作了个小结:常太是粪货地方,只使用粪货人;只有粪货人,才分配到粪货地方去工作。你们这几个认为常太是粪货地方,就不要去了,马上跑步回城里去……
围着听讲古的人中,就有几个出来证实,确有此事,他们曾亲眼目睹。只是几个人倒为事件发生的地点争执起来了,有说是在“安井”的,有说是在“橄榄脚”的,更有跑到“虎基头”去的。
船上人多拥挤。老虎无语独坐,但他的颜值和扮相,却仍然让人觉得格格不入,独树一帜,出类拔萃,“虎立猫群”。有人接播老虎古今传奇之续集。
某次,老虎在坝头等候开船,听到几个时髦青年在大呼小叫:看啊,山里嫂没戴奶罩!原来,那时的山里嫂都要上山讨柴,然后挑到岭头尾的柴墟去卖。有时行情好,卖得快;有时行情不好,为了多卖几角钱,要花许多时间与买主讨价还价,但又怕误了班船,所以一旦成交,钱货两清,伊们就要从岭头尾,一路下坡,奔走踆踆。当是时也,伊们汗水湿透衣衫,难免胸脯跳荡,突显优点。于是,这些时髦青年就引为奇观,并且惊呼。当年时髦青年的标配是,大包头,黑眼镜,花衬衫,喇叭裤,尖头白皮鞋,有的还可能腕上闪着一块“台湾表”。
本来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的老虎,就已一腹肚筑火,一听他们在说“山里嫂”什么的,就更按捺不住,喷火了!只见他“呼”的一声站起来,一个助跑三步跳(这是他体育强项的常规动作),抢到他们面前,扬起手要搧他们“嘴肚”(可能是假装唬吓,并没有真打下去),说:嘴像肛门!后生子讲话像放屁!
其实,也难怪老虎要生气的。曾经坐过东圳汽船的人,大概都不会忘记等船、赶船的酸苦滋味。东圳水库汽船站总站设在水库坝头,站名也叫坝头。由坝头往返沿库各码头的航线有三条,分别是往王宫、南川、顶坑的,途经山子头;往后池、公社的;往东照的。在这些码头上船下船的人,除了松峰、利车二个大队之外,几乎遍及常太公社近30个大队。从坝头开船的3条航线,各航线每天6班船,各班间隔约2小时。这就是说,误了一班航就要在坝头干等2小时。虽然那时候人们生活节奏还不太快,但对家庭、田头、山上都有做不完工夫的山里劳动力来说,这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宝贵时间。他们能不着急吗?深知山里人艰苦的老虎,能不跟着着急吗?当时,似乎有一首“少林少林”的歌在城乡流行,这几个后生子也许练过几招,其中就有人亮出架式,仿佛要接招;但很快被同伴制止了。大约他们看这“死老货”的模样,猜测或许就是某个什么“林寺”出来的高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老虎看看几个“狗猞狸”(方言有“山中无虎,狗猞狸为王”,与客话“山中无老虎,猢狲称大王”义同)被镇住了,一时兴奋起来,趁势开展教训活动,大段大段地论述了着装打扮的学问,最后说:你们不许嘲笑侮辱贫下中农。山里人生活艰苦,衣装不好,不能歧视。她们没戴的那个不叫奶罩,要叫胸套,更文雅的要叫文胸。其实,你们也不会穿衣,穿得人不人鬼不鬼。有个人顶了一句,这是时行,您老人跟不上时代了。老虎听他们说话客气温和了,也就更加“卖弄”了:要说这穿衣戴帽,你们青年人还真要向我学习的。你看这么热的天,我穿西装,就必须三重透:贴身背心,相当女人的文胸;中间套白衬衣,袖子的扣子一定要扣,手表只许露出一点点;再外面才真正套上西装……
这些都是我听同船的人讲的老虎的故事。他们大都围绕老虎乡亲观念极强,经常为常太人打抱不平,“出头梳角”(方言记音,大意是仗义执言,伸张正义),有时也可能表现为狭隘偏袒,是非不分。但我却总为他的乡亲情怀而感动。
根据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介绍,刘焕章年轻时可能还参加过“革命”活动。比如说,当初人留长发,为了推动“新生活",他和一帮人曾在龙桥设岗,强行把过往的男人女人的长头发剪掉,以至多年后,许多山里的老年妇女还在怨骂“刘焕章剪头发”。又比如说,离休老干部蔡文德同志曾提到过刘焕章掩护他脱险的一件事。蔡文德同志在哲理中学读书时,就加入共产党,进行地下革命活动。有一次他因暴露,遭到国民党的搜捕,刘焕章机智巧妙地掩护他逃脱(拙作另文详及)。以上这些都是我间接听到的关于老虎的传说。
但有一回,我在南川汽船头与刘焕章一起等汽船时,听到他说的雷光熙烈士参加革命的一段极为生动有趣的经历。他们(我不清楚刘焕章所说的“他们”是一些什么人)为了让雷光熙尽快下决心献出家藏枪械,参加游击队,几个人连续数天夜里冒充雷光熙,去抢受他父亲觉苍保护的大财主。抢完之后,他们还站在被抢人家的门口,大声叫嚷“我雷光熙借你给别一下!”接连几次,那些被抢的财主,纷纷去“问诉”觉苍,结果三人成虎,雷光熙是有口难辩,父子关系极为紧张。觉苍断绝了雷光熙在哲理中学读书的经济供给。最后,雷光熙把觉苍藏在家里的十几支长短枪和许多弹药,偷了出来,献给游击队,参加了革命的队伍。这是我亲耳听老虎所言,有些细节更加生动,但是否属实,且出于对革命先烈的尊重,却不敢详加记述,妄下结论。后来,查到真实的党史记载是,雷觉苍在国民党地方派系斗争中被枉杀,面对家庭突遭的厄运,雷光熙十分悲愤,中断学业回乡继承家业,后主动献出家藏3挺机关枪、9支步枪、1支驳壳枪及子弹、手榴弹数箱,投身革命。
老虎若健在,当有一百二三十岁,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我的这些记忆,也逐渐模糊,仿佛望着一只渐行渐远的老虎,他的身影徐徐隐没在森林草丛之中。只是偶尔记起,眼前还会闪过焕然成章的一道老虎远影。(今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