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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抢不走的蔗炉
【发布日期:2018-12-11】 【来源:本站】 【阅读:次】
 

听村里上辈人说,我家祖上曾经相当富有,在小村子里能算得上是一个财主人家。但是,后来到了我爷爷那一代,就家道中衰,“落脐”了。村里人说话,喜欢把“脐”等同于“财”,说“落”(即掉落)脐,就是说财运已去,财富大减云。村里人厚道,说话朴实可靠。他们说我们家曾经“旺”或后来“衰”,都是有据可证的。

说“旺”,单家独户拥有一座蔗炉,就是有力的证据;说“衰”,是说到了“土改”评家庭成分时,连个“富农”都评不上,只是勉强凑了个“中农”,还不至于太丢祖宗的脸。这也是很可以说明问题的嘛!不管是旺是衰,我们家都与土匪有缘分。村里人说,我们家祖上单家独户拥有一座蔗炉。我认为这话是真的。因为村里的蔗炉遗址、石构件和田名都存在。蔗炉的“厝地”虽然已平整成莱园种植,但墙基和残存的几扇墙,仍然可以目测出当年的规模格局。小时候,冬季田地空闲时节,我们在蔗炉里外周边放牛,常常会爬上残墙上头,做个“骑墙派”,看着老牛是否老实吃草。墙上爬满“鸭蕉”,我们会摘下“鸭蕉”当手雷,玩打仗游戏。鸭蕉或即薜荔(又有薜苈,可否同一物?),果球形,子可制凉粉,本地话谓“仙冻”。因其果球形如“雷”,民俗以为可避邪驱疫。刚摘下的鸭蕉,果蒂上会流出白色的乳胶,粘在手上、衣服上,都不好洗掉。我们经常为此而受到大人的责骂。鸭蕉(薛荔?)的藤叶,与本地话为“苹婆”和“风不动”的有点类似,不经常接触的人不一定能分得清楚。我能分清。我还用鸭蕉做过“鸭蕉仙冻”。在蔗炉遗址上一直放着一对石轱辘,本地话就叫“石鼓”。这对石鼓是青石打制的,一头平整,一头像个齿轮;大约使用过很多年,表面很光滑,感觉会反光或照出影子来;紧靠石鼓的,还有一个巨大的磨盘。

大约是1975年吧?我们生产队把种植的甘蔗送到公社附近的古上蔗炉去榨糖,我才搞清楚那石鼓、石盘的用途和工作原理。在我们村里,现在的“蔗炉”是一个地名,主要是田名,包括好几坵田,如“蔗炉边”“蔗炉后”“蔗炉嘴”等。我能够确定“蔗炉”要写作这二字,而不应当是“蔗圃”二字,主要的推论依据就是“蔗炉嘴”三字。“蔗炉嘴”就是给煮糖炉灶烧火供柴的炉口。“蔗炉嘴”朝向“大路”,大路边那坵田名也叫“蔗炉嘴”。生产队的账册票据上都能见到这样写的。民间的制糖作坊,核心工艺或技术就在煮糖,“榨蔗”有时也直接叫做“煮糖”,那么,炉灶和大铁锅,就成为制糖作坊的关键设施,因而将作坊称为“蔗炉”本也没错。农村中有些口头语,也与“蔗炉”有关。比如小孩子睡觉不老实,滚来滚去,大人会说“像拖蔗炉”;又比如呵斥耕牛不好好拉犁耕地,威胁说“卖去拖蔗炉";平时烧锅煮饭炒菜,不节制使用柴火,就讽刺说“像内蔗炉”。本地话把往灶膛里给柴叫“内火”,把烧火的柴,叫“内火柴”;有的地方的读音似为“门柴”或“糜柴”,亦当有所据。“内蔗炉”即往蔗炉里塞()木柴。

蔗炉生产的关键技术在煮糖。煮糖的火候把握直接关系到糖的质量,或者“欠灶”半生熟,或者过火着焦味,都是质量不好的次品,自然也就卖不出好价钱了。蔗炉所生产的糖切割成一块一块,像木板,就叫板糖;根据颜色,区别于精制白沙糖,本地话叫乌(黑、褐)糖,也叫红()糖。既然这样,煮糖师傅就成了整个蔗炉的灵魂人物了。我们家祖上的蔗炉是如何煮糖的,我没见过。但是,后来公社糖厂(也就是蔗炉罢了)的煮糖,我不但见过,还搅过“糖搅”。搅糖搅,也可能认为应该写作“搅糖果”,但从我的操作体验看,还是用“搅糖搅”贴切吧。煮糖师傅手持长柄大勺,在煮糖的大铁锅中不停地翻滚搅动,暗红色的糖浆在不停地鼓起汽泡,冒着白烟。那个长柄应该有成丈长,那个大勺,本地叫“靴”,有人考证正字写作“桸”;那个大铁锅也不叫鼎,而是叫“大深”,或者当写作“大铛”呢?师傅看看“大铛”里糖浆煮得差不多了,就极威严地发出指令:出糖!于是人们散开,远离,免得被滚汤粘稠的糖浆溅滴到:一旦滴到,那可是要揭掉一层皮的!师傅用长勺把糖浆舀起来,一勺一勺依次均匀地摊到事先在地上铺好的“竹屏"上。这时候是帮忙扛着甘蔗去蔗炉的孩子们最开心最兴奋的时刻:他们可以领取奖赏了!按照不成文的约定,送甘蔗到蔗炉的人,每个人都享有“搅”若干支“糖搅”的待遇。于是,大家都手持提前准备好的带叶的蔗尾,围拢在竹屏四周,用蔗尾在刚倒下的糖浆上来回刮、滚,让尽可能多的糖附着在蔗尾上,逐渐“搅”成一根又粗又肥的糖棒。此棒名唤“糖搅”。由于我亲身经历过送甘蔗去蔗炉榨糖,又亲眼目睹了蔗炉生产的工艺流程,所以,对乡亲们所说的“土匪不敢抢蔗炉”的故事,就比较容易理解。

某一年,有一小股十来个人的土匪光顾我村劫掠,村里的人家无一幸免。土匪基本上完成散户的收割,又及时转移大户蔗炉来了。土匪确信蔗炉里有名堂,比如卖糖收入的银子,尚未卖出的成品糖等。当时,蔗炉正在煮一锅糖,只有掌勺师傅、烧火的,和两三个收糖打杂的。土匪“理直气壮”大大咧咧走过来了。掌勺师傅叫烧火的不要怕,加大灶里的火势。但见师傅满舀一勺滚烫浓稠的糖浆,在手上晃了晃,对着土匪,大喊一声:“谁第一个过来吃这一大靴!”土匪当然知道,那会是什么味道。于是,僵持了一阵子,土匪撤了,大约是找下一个村庄去再做一单吧?于是,“土匪抢不走蔗炉”就成了一句“古譬”,在乡村里流传下来了。有人会问,土匪会那么老实,那么怕死吗?这个疑问,我也提过,但是乡亲们当初的解释,与我后来读到的一本好像是叫《血酬定律》()的书里面说的是一样的。原来,土匪的品种很多,并不是只有“乌龙山”“湘西”“威虎山”那样的。土匪有“经济土匪”“政治土匪”,现在感觉又有“文化土匪”的新物种要产生了。这个说起来话可能会很长,我大约也说不清楚。但是,乡亲们肯定地说,抢我们村的土匪大部分都认识,是“过山人”;那些土匪只抢钱财、好货,一般不会害人;土匪怕大乡村,怕无惊死的,怕官府。所以,对“熟悉”的土匪只要“敢拒”霎时久,他们就会自己走了。我们家祖上独立拥有蔗炉,并且还能让土匪惦记着,说明榨糖的原料——甘蔗的来源是有保证的。这是肯定的。现在我们村几乎不见水田了,就连旱地也大都回到洪荒年代了。原先我曾劳作过的那些好田,有的被烧机砖掘去土肉和隔底土,有的被公路占用,有的被沦崩(泥石流)土石填没,总之,百亩良田已不见昔日芳容风采了。但是,田名地名还在:大坵、大坵爿、长坵、亩三坵、七斤种、头坵、尾坵…… 由名推实,或可想见当年的气象格局。

开头说了,我们家与土匪有缘。其实,我们村也与土匪有缘。听村里人说,村里的一位什么爷就曾被土匪绑票,花了许多银元才赎回来。村里人不说“绑票”,而是说捉去“关号子”。或者是“关孝子”“关耗子”呢?不知道哪个写法是对的?村里人又说,“解放”前夕经历了一场有惊无险的“挑青干”危机。说是某日有一肩挑虾米下乡贩卖(即“挑青干”)的人,在村里转来转去,却不卖青干,形迹十分可疑。据见多识广的人判断,此人一定是土匪细作,估计很快又会有土匪入村劫掠。村里人于是惶惶不可终日,但又无可作为,只有听天由命,寄希望于“宁可信其无”。当天黄昏,果然有数十人的大队“土匪”进入我们村,有扛着长枪的,有背着短枪的,有手持“铁子”、大刀的,更让人恐惧的还有二人扛着一架“三脚虎”!铁子,我见过,就是长二三尺一端呈扁菱形的铁器,可用于械斗的;而“三脚虎”即轻机枪。村里有个会打鸟的貌似勇敢的人,躲到“后椅窗”上,装好铳药,扒起“狗头”,准备拼生死。“土匪”队伍里早有人看见了,就指着那人用本地话严厉警告: “你给我定定,毋当捣除!”“土匪”队伍很有秩序地向山头尾行进。村里人回忆说:“可能是要去过山打战的。”后来,我在有关莆田革命史的资料中看到,某年月日,住在马院里一带的游击队连夜奔袭华亭,打了一个大胜仗。我胡乱猜测,会不会与此有关呢?因为他们最佳的行军路线,就是从我们家门前的大路过去,翻过马角尾,进入华亭境内。这样,他们就可以绕开国民党军驻防的枫叶塘和莆田县城了。

我们家最后一次被土匪光顾,应为解放之初的1949年底或1950年初。“反正是寒天。我们涉水过溪去坑洋报告解放军,脚冻得像针扎刀割。”村里亲历事件的老人,肯定地说。那一次,土匪用石碓头撞开我家大门,硬逼着爷爷交出银元,否则就把我叔抓走。但后来他们相信爷爷老实人,不会撒谎,家里确实没有银元,因此他也不抓叔叔了,只把米瓮里现成的大米倒走了事。他们知道村里人去向解放军求救了,于是“风紧扯乎”了。

土匪已然成为历史事物;抢不走的蔗炉作为心痛的记忆,也将日渐淡漠、远逝……   (今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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