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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坊往事
【发布日期:2019-01-18】 【来源:本站】 【阅读:次】
 

□陈建平

 

四十多年前,我曾寄身那方山水,在山脚河边流连了五载。四十年后,我又途经那里,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可山脚下小河旁,那座灰色的工厂不在了,遥远的记忆变成了传说。

幸而山不动,水仍流,顺流而下,跨河的风雨桥横成一道岁月沧桑,桥前的妈祖庙香烟缭绕,客家人风调雨顺的祈愿如桥下流水,代代流淌。而四十年前的青春旧影和沧桑往事,也在山风水语中渐次重现。

那里便是闽西连城县罗坊乡。那座大山名叫屋背山,屋脊形的庞大山体绵延十余里,成为下罗、上罗、红岗等客家村落的屏障。绕山奔流的青岩河,名自河畔青色的石岩,是那方乡土的精灵。上山下乡年代,前不巴村后不巴寨的山水间冒出一座小工厂,我们数十名知青曾在那里度过最美好的青春年华。

说怪不怪,那段20余岁的年华笼罩着名副其实的滚滚红尘。当时,闽西红土地冒出宣战生态的“十里山沟百家厂”。由于屋背山有石灰矿,连城县革委会便召集罗坊乡亲知青,在青山绿水间建起小水泥厂。厂子里破碎机、提升机、球磨机和立窑都较原始,原始的代价是超强度劳动的弥补,成球和包装岗位粉尘浓度超劳保数十倍,球磨机噪音超规定十多倍,立窑面操作要冒七八十度高温,高耸的烟囱如沾满墨汁的巨笔渲染天空,厂子长年笼罩着一股难闻的煤灰味……

黛色境遇既伤身又伤神,逼着我与元涛、宗汉、文国、家复、增福诸工友以常态化加班来换钱打“朋伙(聚餐)”自我陶醉,也逼使部分同事勤攻书画积蓄突围资本,我还抄了一大本《普希金抒情诗》。所幸屋背山是我印象中的神山,流传着“狐仙报恩”“山神娶媳妇”等神奇传说,山涧有野果山珍。工休日,我们就隐没厂子后山,爬进杂树混生藤蔓交缠的涧沟,去寻找金樱子、野杨梅、酸叶子等野果。涧里怪石峥嵘山泉弹琴,是避世忘机的所在,有种神秘野果垂挂涧壁,长得像加长版芒果,果肉甘饴如柿子,当地人称“牛罩丸”,成熟季呈橘黄色,可以狼吞虎咽十几个管饱。

幽邃的山涧还隐匿着珍贵的石蛙。罗坊朋友介绍,捕石蛙要有好身手,得遵循地方风俗规矩,否则难免灾祸加身。据说,深夜里捕蛙人打着火把顺涧沟一路往上攀爬,捕到第一只要折断腿绑上红布条放生,这是献给山神爷的,否则山深石壁滑,蛙蛇混生,不摔伤或被蛇咬伤,也会碰上溜滑高壁徒然兴叹,或忙乎大半夜劳而无功。如循俗蹈矩,就可能获山神的丰盛馈赠。奇且怪在清晨从高处出涧时,又会看到那只绑着红布条的石蛙,也不知它是怎样以伤腿沿山涧攀跳登高的。我们没有捕蛙身手,工休日打“朋伙”却享用了不少美味蛙肉,呵哈,每斤才七毛钱呢!

每天清晨,我常沿着厂子前青岩河岸奔跑健身,任山风吹刮,借以呼出灌满肺腑的污尘浊气,沿河看月落日出,看山田青黄,感受岁月像河流一样长,总有一种跑不到尽头的感觉。夜幕苍茫时,我曾三番五次与前来探亲的山友家骅散步,流连于横跨青岩河的小桥,看山雾升腾、星光明灭,听桥下流水的叨叨絮语,谈困惑彷徨,谈人生理想,谈“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也谈我们留不住昨天,但可以从昨天汲取养分,我们把握不了今天,却应该在今天踮起脚尖,眺望明天。

厂子前青岩河下游3公里,有座建于明末的风雨桥“云龙桥”,光是桥名就给人“风虎云龙”的神奇意象。也许是青岩河云雾缭绕,此桥形似蛟龙横卧两岸,故尔得名。也许是桥前有座妈祖庙,作为总领四海龙王的女神,妈祖具有驭龙布雨、利济苍生的神通,“云龙”正可作为女神标配坐骑。这条穿越岁月风雨的“云龙”身长30丈,高达六七层楼,全架榫卯结构,印证了古人的高超技艺。桥顶建有魁星楼,寄寓客家人“耕读传家”风习,形成“桥庙一体”独特景观。

云龙桥一头承接“龙腾青岩”的洞崖传说,一头连通古樟成荫的田园牧歌,桥下河中正是闻名遐迩的客家闹元宵“走古事”主场。据传,青龙般的青岩河古时桀骜不驯,频闹旱涝之灾,曾任华中武陵知县的罗氏第十四世祖卸任返梓时,把流传于湖南山野神秘的“走古事”移授乡梓,以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此俗即在元宵前由罗坊大房族各设置精美古事棚,挑选胆大男童扮天官圈立于棚中铁杆上,由武将托护,元宵节在菩萨轿、万民宝伞、鼓乐队引领下,每棚由22名精壮抬夫扛抬着奔走追赶,从屋背山麓大坪奔进云龙桥下河面上,沿途彩幡锣鼓闹腾,神铳花炮轰鸣,吸引成千上万乡民呐喊助威,最后决出胜负名次,可说是别具一格的客家狂欢节。

可惜上山期间,这种娱神娱民的民俗活动被破了“四旧”,只能在乡民脍声脍色的描述中去领略了。

那时,知青吴锦宇就插队在罗坊最偏远的坪上村,下山到公社看片电影往返要花5个小时,翻山越岭25公里。为表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虔诚,他深夜曾随大队民兵到山凹密林蹲伏抓“偷砍乱伐”,有个月黑风高之夜,竟蹲进了野猪窝;待静下心来,发现身后有粗重的“吭哧吭哧”声响,掉头仔细一看,我的妈呀,一只四五百斤的庞然大物正闪着绿幽幽的眼珠盯着他们,吓得他们一骨碌爬起撒腿就跑,万幸那黑家伙大概也在纳闷:嘿嘿,这几只什么东东,竟胆大包天敢来老猪门前撒野!

当然,越是贫困的生活,越困不住青春荷尔蒙,越能撩拨性感的思想。于客家山民来说,知青文化作用的发挥,还鲜明体现在“红娘”角色里。上罗大队一对山村青年谈恋爱,山哥参军去军营,不识字的山妹在家务农,牛郎织女鱼信雁书成了难题,于是山妹子缠上了知青姐姐陈秋云,这位姐姐“见爱勇为”,舞文弄墨笔尖抹蜜替山妹写起了情书。秋去春来,云散云聚,这一写就是三年,直到山哥复员回乡成婚,她又甘当山妹的伴娘。于是,遥遥罗坊墟,隐隐客家村,留下了一段“我为山妹写情书”的桃色佳话……

光阴荏苒,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年老转身,罗坊岁月便成了故事;夜静回眸,知青年代就成了风景。重拾往事,河里摸蛤蜊、山涧摘野果、翻山借名著、深夜惹野猪等等,都成了遥远山乡的芳华记忆,忘不了也抹不去。呵呵,我们习惯把幸福放在远方,这样才有眺望的诗意;我们也常常把诗意放逐远方,而那远方,其实就是我们早已抵达的地方。

罗坊往事,如风如酒,风早已散,酒仍甘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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