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开纪元的版式是,几个人约齐结伙,把三五担杉木用担索捆绑结实,从同伙中公举水性好的一人,或某个水性好的人自告奋勇,担任“搅手”,其余人给予适当的经济补偿。有时同伙本来就是兄弟亲戚一家人,还谈什么钱?谈钱伤感情嘛!这样的杉排量少体轻,搅行快速,转向敏捷。但浮力小,浮水不稳,搅排的人要骑在杉排上,两脚泡在水里,既可平衡,还能助力。只是双脚长久泡在水里,无论天热天冷,毕竟都不好受。所用的桨,因陋就简,大多是用两端平直而不带弯曲的,俗呼为“双头尖”的竹扁担;有时也从杉担中挑一支顺手好用的“杂尾”,只要能搅动杉排就行。起初这种版式的杉排,在与还比较严厉的市管组周旋中,其优势还是明显的。市管组装备精良。他们配有沟船,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带铁钩的长竹篙等;后来甚至还换装了五匹子柴油机驱动的“挂机”以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破旧快艇。不过“小米加步枪”的杉排也有自创的游击战术。他们一旦发现市管组的踪迹,会迅速对战情进行评估,然后作出或跑或溜或躲或藏的战术调整。跑或溜考验的是胆略与勇气,躲或藏需要的是机谋与智慧。由于实力对比上的悬殊,他们大都选择躲或藏。东圳水库的岸线弯弯曲曲,多是半淹半露的山林和田园,发现危险,随便就近“倚沿”(靠岸)就能找个藏身之处,躲过一劫。“倚沿”之后,如果形势更加危急,有的人凭借水的浮力,使生力死拼一下,有时还能把杉排拉上岸,拖进杂草丛、灌木丛,或沟坎之中。天下挑杉的是一家。那时候还没有手机通讯设备,但是仅凭人与人之间的口头传递,消息的传播扩散速度也是惊人的。从岭头尾、土地厝一出状况(比如对杉场进行“清场”),没过多久,东照、王宫的挑杉的马上分散隐蔽;进而马院、东坪、游洋、钟山,以及永泰的古邑、嵩口等处,也都进入观望戒备状态。这些搅杉排的,在水库边藏好杉排之后,同样能及时得到各方面的情报,之后经分析研判,再决定下步的行动方案。总之,拦杉的照拦,挑杉的死要挑,搅排的死要搅。
搅排的第一次改良升级,是在市管组成员在忙着“刮风”与“反风”的紧张斗争,而拦杉已呈松弛趋势时实现的。与初级版比较,改良后的杉排,每排数量增至20担左右,主要是使用专门制作的木桨,并且人可以穿着鞋袜,坐在杉排上搅划,双脚免受一夜的寒冷浸泡。专门的木桨,其结构如此:取一根五六尺长,刚好手能握住粗细的杉尾或比较轻质而坚实的杂木,两端各绑上一块小木板。木板长约二尺,宽四五寸,厚约五分。和使用其他工具一样,木桨的长短大小因人而异,以顺手好用为标准。这种杉排的搅划动作,与体育项目单人皮划艇相仿。现在东圳水库有个皮划艇训练基地,或即来源于此,如同赵本山发现小提琴是鲁班发明的一样?别笑,东圳真的有个皮划艇训练基地。前面已作交代,我虽然是新手下水,但有福用上第二次改良之后的最高级的终极版杉排。这个版式,一排可运杉木30担左右,并且在杉排后部两侧各用蚂蟥钉装上一个“船杙”,在“船杙”上各挂一把桨。然后双手各持一桨,站在杉排上搅动,既可发生推进动力,又能掌握方向,很是方便。多年以后,我在看电视剧《西游记》中,孙猴子从花果山划木排外出访师学道,那个样子就极像我在东圳水库上搅杉排。又后来,我又好像有点读懂《论语》,《论语》里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那个“乘桴”是不就是我这个样子?杉排大约是在晚上10点左右从王宫码头出发。东圳风平浪静,但不寂寞。月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近处远处,离三聚五地有许多杉排在徐徐前进;哗啦哗啦,搅动发出的水声,仿佛劳累的父亲在梦里发出的鼻息声,匀称匀称的。不时还能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那是互相靠近的杉排上的人,或相识或不相识,彼此问候、打趣,也说些白天不太敢说的“风流韵事”或者交流“揶土车”的心得体会。杉排很快过了山子头、鸡笼山,进入渔沧溪。我当时为了吸引女性注目,也购置了一块“钟山表”。一看手表,才凌晨三点多。如果继续前进,则会太早到达坝头,在那里等待雇主提货。虽然那时候市管组已不太管“投机倒把”了,但据说有的“八班”还很积极,他们或者为公,或者为私,或者半公半私,或者假公济私,总之,偶尔还是有些挑杉的被“吃”去了。所以,如果过早在坝头靠岸,多等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安全第一。我把木桨收好,放妥当,然后双手当枕头,就在杉排上仰躺着“枕戈待旦”。那时还没有读《前赤壁赋》《岳阳楼记》之类的美文,否则,我一定会东拉一句西拉一句,拼凑混搭,畅抒胸臆,而不至于眼前有景道不得。比如,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清风徐来,静影沉璧,渔歌互答,东方之既白之类,感觉每一句都能用得贴切,肯定会让批改作文的老师无从下笔,一字难易。不过,也会有吓出一身冷汗的剧情。躺在杉排上,仰望星空,杉排轻轻浮动摇摆,仿佛是睡在云层中(我没在云层中睡过,只是幻想着),一会儿眼皮沉重,处在半醒半醉之间,突然,不知是自己睡姿失去平衡,还是一阵风一个浪,杉排猛摇了一下!惊醒过来,第一感觉就是,完了,掉水里了!当然,真的没有掉下去。胸口还在扑扑跳,正襟危坐在杉排上,凝神屏息观察周围的动静。一会儿“啪”的一声响,有水花溅起,不怕,那是鱼儿戏水。一会儿“扑噜噜”一道黑影贴着水面划过,也不怕,那是水鸟在追逐。“呀!呀!”“呼!呼!”这什么啊?声音这么惨?“水鬼!”这下,我真的头皮发热,汗毛直竖。一直在水边生长的人,没少听水鬼的故事;经历过几次溺水死人的事,耳濡目染,更加确信有水鬼存在。此刻,水鬼真的来了?男的?女的?水鬼终于没有来。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各角落里冒出的杉排,密密麻麻地向坝头靠拢聚集。大坝两侧的人陆续走到坝顶,又从坝顶顺着坡面下来,向着渐渐靠近的杉排呼喊挥手,此呼彼应,一片闹腾。各自对上暗号(没有什么对暗号,我杜撰的),认清人脸,叫出名字,就开始解开杉排——他们要赶去杉场抢头市,希望卖个好价钱,多赚一元八角。搅排的人不必担心谁不付钱或忘了付钱。每一排中都有一位领头的人,他早已把每担一元的工钱收齐了。我第一次搅了21担,仅用一个晚上,我的21元钱就这样“过手落肚”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触的一笔巨款,还是自己劳动赚来的、和东圳水一样干净的钱!过了不久,我又搅了一次,好像量更大,可能接近30担,但没有这次这么激动。所以,人们总要争个“第一”,对“第一”总是记忆深刻,比如初婚、世界杯足球赛直播什么的。我收好了钱,扛着木桨,沿着坝头的坡面,登上坝顶,经过进水塔,向汽船站码头走去。我有钱了,我骄傲啊!路上遇到几个“资本主义尾巴”的“提篮小卖”,我比孔乙己摆出九文大钱还大方,买了一个黑馒头咽了下肚,又买二张“菜头浮”,叠在一起塞进没刷牙的嘴巴。到了坝头点心店,我不再像每次卖完树头树枝那样,只吃个一角钱豆腐汤,或多花五分吃个“角半”的杂汤。此一时彼一时,我毫不犹豫要了一碗“三角半”的“控肉”,一块肉一块肉地欣赏、品味、撕咬、折磨,把心中所有的邪恶,全部倾注于泛黄的牙齿和肥厚的舌头。花一角五分买了往王宫的汽船客票,抱着木桨,听着24匹柴油机的“詈骂”(动力机的轰鸣像人吵架詈骂声)半躺在“大棺”(汽船驳船的方言说法,正确用字不详)里,做着“女水鬼”的梦,回去了。(今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