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
腊月里,寒风烈,天马山巅,一片芦苇迎风凌乱,就像烽火沙场挥舞的战旗。那片凌乱,折射随心所欲的意志,也来自造化内心的狂热。我分明看到了季节的背景。
说怪不怪,环境逼迫人也造就人,植物当同此理。就芦苇来说,外表示人的是萧瑟冷意,谁能想到其内里却是炽热的呢,热得按捺不住跃动的心,热得熟黄了脸!由此可见,唯内心狂热,才能抵御冬季酷烈的严寒。
这令我想起三千年前的《诗经》,想起关中秦岭凛冽的风、扎进霜雪季节的蒹葭(芦苇),以及在“秦风”中繁衍生息的先民;想起那个在季节背景里,溯洄苦苦寻觅伊人的青年。在文明曙光初展的岁月,爱的脉动是艰辛生活的上佳调味;伊人清婉迷离,可望而不可即,那位热恋青年心中,一定如遍野蔓长的芦苇,蒸腾着追寻的熊熊之火。
芦苇凌风飞舞的季节,天马山下,绶溪瘦成了懒洋洋模样,北洋平原裸露出地母本色,几缕炊烟在萧瑟的村落上升起,更显苍凉和寂寞,全然不似春夏活泼生气模样,这是腊月里故乡的背景,也是闽中地域的背景。村边溪汀多芦苇,由于近水楼台土壤润泽,那些芦苇显得壮实些,少了苍黄添了清冷。时近年底,田野上老牛和牧童捂冬去了,溪边古陂旁的捣衣娘也都归隐,少了一派生活气息和生动风景。
故乡大地是深厚的,也是“诗经”的。因而,国风里的蒹葭也在故乡背景里长了几千年。伴着芦苇生长的,是有别“秦风”的“莆风”。吹老兴化历史的“莆风”里,有“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诗书”的文化传承,有舞龙灯般蜿蜒行进的上千尊进士编队,有咿咿呀呀逗得老太祖笑歪了嘴的莆仙戏,还有驾着木帆船馨香广播沧海的妈祖传说……
倚“天马”北望,是小城西部屏障凤凰山,掩藏着“凤凰涅槃”的不少故事,却藏不住山腰的一片墓茔。故乡传统风习,冬至节是祭奠日,我步履蹒跚去那里扫墓,为至亲长辈送去几碟美食,化些零花钱。看到墓场旁荒坡上芦苇疯长,有的被夕阳镀了金,有的被纸烟迷了脸,横七竖八随风晃荡。我不禁想到,原来怀念也是活的,不但会忽左忽右地跳摇摆舞,也会“飒飒飒”地唱西风歌,显露出一派生命的背景。
祖先们曾在这片大地生存,他们筚路蓝缕以启蒲滩,胼手胝足坚忍跋涉,修堤筑陂拓荒辟田,历经贫困的磨砺、苦旱的渴望、灾季的挣扎,为温饱也为憧憬,为家园也为子孙。终于,他们歇息在这片洒下无数血汗的土地里,魂魄仍在游移,从来不曾离去。他们骨殖的顽强养分,养成芦苇的气骨,化为芦苇的劲力,芦苇的铁杆钢叶和枯而不死的花,都是他们不屈的精魂呈现,是他们生命的背景。
牧云草庐里,一溜挂着四幅“鸿雁藏芦”图,芦苇是那些徘徊嬉戏雁鸟的标配。每逢深秋初冬,雁鸟就要结阵南飞,横越千山万水去寻找温暖的家。它们迷恋芦丛,也许是途中歇息休整,积蓄重新奋飞之力;也许是顽强信念暗合,与此坚韧植物作心领神会沟通。以鸿雁的视野,凌风飞舞的芦苇,活脱脱摇曳着它们心灵的背景。
光阴变身芦苇,冥思化为蒹葭。从季节背景到故乡背景,从生命背景到心灵背景,世间万般情愫都由芦苇演示。难怪王国维说:“《蒹葭》最得风人深致。”冬令芦苇天然带有一种苍茫意象,也自然契合一些文人寂寥的心象。苍茫意象是天地造化于特定季节的表达,寂寥心象则是人类对人生际遇,对老去岁月的感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