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
少年时在老家的小山村度过,我常常怀念起童年的那一片花生地。我家屋后向阳的一片山坡就是爷爷的花生地,那是我童年的乐土。
那时,村民们都种小麦、红薯,只有爷爷在小山坡上种了一小块花生。春天,一场淋漓酣畅的春雨让乡间的土地变得潮润温软。爷爷用锄头挖坑,我跟着往小土坑儿里“放种”,下种是一个简单的活计,就是往爷爷挖好的小土坑里扔两三颗颗粒饱满的花生粒。
留作种子的花生,颗粒饱满,肥大而坚挺。这些留作种子的花生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它们肩负着传承的重担。每一粒花生都神情紧张,每一粒花生都被一双大手深情地抚摸过,每一粒花生都被赋予了一份希望和祝福。
爷爷挽起裤腿弯腰锄地。那些经过春雨滋润的土地散发出淡淡的土腥味儿,混合着青草和野花的馨香飞进鼻翼。一个竹编的小挎篓子挂在我的胸前,那一颗颗珠圆玉润的花生羞红着小脸在我的手指间眨眼。爷爷一锄头挖下去,当出现一个小土坑时,我就朝坑里扔一粒花生。爷爷挥动着锄头不停地扬起落下,我节节后退,一粒一粒的花生从我的指尖飞落出去,深埋在温暖的土壤里。在放花生的间隙,我也会偷偷地趁机往自己的嘴里扔几粒花生米,慢慢地咀嚼着,唇齿间香甜。
那一片扇形的土地仿佛一张宣纸,爷爷用锄头在纸上勾划出一条条整齐的线段,我再在那些线段上描上小点儿,一条条的线条在脚下延伸着,汗水和希望在土地里生长。爷爷反复进行着虔诚的动作,弯腰,挥锄,再弯腰,再挥锄,那样子近乎朝圣和叩拜。侍奉泥土的人都很虔诚,对天,对地,对秋天的收成,皆是如此。
几阵春风洗礼,几阵细雨滋润。惊蛰一到,花生就从睡梦中惊醒,被催醒的花生幼芽顶着几瓣稚嫩的叶片儿,怯怯地打量着世界。
日光一天天充足,天气渐渐变暖,花生的叶子一天天硕大、肥厚,由浅浅的淡绿,变成油亮的碧绿,再到泛着淡淡细小绒毛的深绿。紧接着,在绿叶丛中细碎的小花蕾星星点点绽开。夏天,人热得无处可藏,蝉声断续,阳光映着那一片碧绿的花生地,很美,远远看像一盏绿琉璃。
忙碌且幸福的收获季节到了。扛着锄头,拎着箩筐结队来到花生地。爷爷抓住花生藤,把它拨开,一锄头下去,土壤乖乖张开大嘴,吐出一大串的花生。那些果实挂在花生根部,我和奶奶在旁边一把接住爷爷扔过来的花生秧,揪着花生的“头发”,在地上轻轻“磕头”,轻轻抖落根茎上的土壤,用手把花生的果实从根部扯下来扔进竹筐里。一边摘花生,一边剥开几颗花生扔进嘴里。新鲜的嫩花生米,咬在嘴里清甜,淡香袅袅。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着白胖子”,奶奶一边摘花生一边给我出了个谜语,我一开始没有想明白。这时候在旁边编草蚱蜢的弟弟灵机一动说:“不就是你手里的花生吗?”让我们一度惊叹,李家出了个小神童啊!后来闲谈时,大人们总不厌其烦地说起这事儿,弟弟的聪颖机灵方圆百里皆知。
把花生收回家,奶奶将小半竹筐花生放入水桶里清洗干净,然后把洗净的花生倒入大铁锅里,放入盐、八角、茴香等一起用柴火蒸煮。煮熟的花生盛满两个大洋瓷盆,端到院子的小石墩子上,呼唤左邻右舍一起来吃花生。张家的老爷爷,吴家的巧媳妇,孙家的小哥哥,都闻到香味来了,不论男女老少都围拢起来,大家一边吃着煮花生,一边聊着家长里短,像过节一样热闹。奶奶并不吃花生,而是忙着给这个搬椅子,给那个倒茶,这个抓一把花生,那个递一根香烟,像蜜蜂一样忙碌地穿梭在人群中。
夜半,人群散去,一弯秋月斜挂在老树上。朦胧的光影下,奶奶拿着扫帚慢慢地清扫那一地的花生壳。笙歌歇尽兮人散去,一钩新月凉如水。
花生的盛宴只有收获的那天晚上可以一次吃个够。剩下的花生晒干后被装进蛇皮袋悬挂在房梁上。我们这群小馋猫望着房梁上鼓鼓的袋子,流着口水,却也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爷爷说这些花生要留着过年待客的,没有他的命令是谁也不能动。
嘴馋的小孩怎么办呢?我们成群结队地来到爷爷的花生地,被收获过的花生枯秆堆在路边,我们就像小蚂蚁一样上下翻检,总会在那些花生的枯秆上发现一些“漏网之鱼”。有时候在院子疯跑着玩儿,突然肚子饿了,找不到什么吃食,几个小孩子就会拿着小铲子来到爷爷的花生地“寻宝”。被收割后的土地裸露出黄色的肌肤,我们猫着腰在地里东寻西找,幸运的是不管啥时候,都能找到几颗花生。后来寻找花生竟然发展成一种乐趣,玩“火眼金睛”的游戏,大家比赛看谁在规定的时间内找到的花生最多,就是大赢家。刨开土壤,搬走石块,大家都有自己的方法,一块花生地变成了寻宝台,吸引了很多孩子的兴趣,大家总是乐此不疲。东瞅瞅,西瞄瞄,刨刨土,踢踢石,唱唱跳跳,打打闹闹,欢快的笑声如云雀飞到天边。一遍遍地反复寻找,每次找到了就欢呼雀跃。我们这群小蚯蚓的足迹踏遍了这块花生地,在土壤里找到遗落的花生就如获至宝,赶紧剥开花生壳,塞进嘴里。相比吃花生的幸福,寻觅的过程更让人沉醉,上瘾。我们总是痴迷于这种看似无聊的寻找,仿佛找金子一样,认真、专注,毫不松懈。那块花生地总是如此的慷慨,总不忍心让我们希望落空。
小时候在泥土里寻觅到一颗花生就能让我们兴奋半天。可是现在,任是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没有多大快乐。幼时,心思单纯,欲求不多,今日,为俗物所累,心如紧绷的皮筋,丢失了童真和快乐。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所有庄稼人都变成了地里的庄稼,如花生一般发芽长大,开花结果,终将慢慢老去。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奈何流年握不住,只空对头顶明月,一声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