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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大宗伯第
【发布日期:2019-02-13】 【来源:本站】 【阅读:次】
 

从车流有点拥堵的梅园路拐入这条小巷道,整个身心顿然清寂了许多。

现在,我正面对着一扇大门。砖头垒砌的两侧门框,一片斑驳。多少年了,无数阵时缓时骤的淫雨朔风,迎头而来,留下了漫漶的岁月背影。大门上方,一块大匾同样也在漫长时光的侵蚀下,失去了往昔鲜亮的底色,只有镂刻在门匾之上的那四个大字──大宗伯第,还以浑厚的笔力,连串古今。

大宗伯第,它最初的主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陈经邦。明世宗嘉靖十六年,经邦出生于一个仕宦家庭,嘉靖四十四年,登进士第,尔后任讲读官,为4岁的太子朱翊钧讲解经义。10岁的太子登位为神宗后,经邦继授经义,“明白恳切、音吐洪亮”的讲解每使神宗凝神听之,应制诗赋皆得赞赏,以至神宗御赐“责难陈善”四字。其时的经邦可谓仕途畅达,先后掌坊事、院事,又任礼部侍郎、吏部侍郎,直至擢升礼部尚书兼学士。万历十三年,经邦疏乞致仕,迩来闲居故里30余年,于万历四十三年谢世,终年79岁。

遥想两千多年封建社会的科举道路,何其迫仄,挨挨挤挤的高才秀士,皓首穷经,也多是怆然落败。28岁就登进士,经邦算得上是科举有成,尤其是身为国师,仕途应是一派春光灿漫。然而,48岁那年,他却做出了意外的决定:乞休回乡。怎么把已紧紧攥在手里的锦绣前程让风吹跑了呢,怎么能让正摆到桌上香喷喷的一只烤鸭,不翼而飞?关于他致仕的缘由,从书籍中我只找到有点莫名其妙的解释:与宰辅政见不合,便弃如敝屣似的把沉甸甸的那枚国务大臣官印送还神宗,满脸的毅然决然,就是不见半点茫然?

若说经邦与宰辅不和,或可存在。万历前期的那个宰辅太有名了,他便是深受历史学家推崇的张居正。隆庆六年五月,重病卧榻的穆宗临危托孤,钦定三位顾命辅臣,张居正便是其中之一,他倾注一腔热血,兢兢业业地操持朝政,弄出了万历前十年的中兴气象。只是能干过了头,终成专权,经邦的建言献策当然只是耳边风罢了。这便是经邦愤然辞职的原因么?史实是,他上疏致仕的前三年,偌大的一个朝廷,文武百官熙熙攘攘,惟独不见一代名相张居正。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张居正溘然病逝。何况两年之后,神宗在参劾张居正的奏疏中批示:“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御笔一扔,病逝多时的老相竟被断棺戮尸,吓得继任者唯唯诺诺,下决心当个和事佬。

从登进士到疏乞致仕,经邦在朝为官仅19年,而期间的前13年,都是神宗的老师。学生少年顽皮,老师正色叱喝,此乃本职。然则,张居正那具白花花的尸骨被抛弃在荒郊野外时,经邦忽然觉得,有一阵冰冷冰冷的秋风,呼啸而至。其实,张居正也是年少神宗的老师,一代名相身后遭此奇辱,显然是皇帝久受钳制后变态的心理发泄。经邦恍然记起,严正的奏疏曾阻止神宗的胡为。“责难陈善”的四字御书,此刻已被扑面而来的秋风骤然吹散,留下的只有阴森的冷。

既然如此,还是翩然引退吧。公元1585年,就在张居正被开棺曝尸的第二年,一位年仅48岁的壮年人坐着马车,颤悠颤悠地回到江南故居。

走进大门,又一扇大门赫然展现在我的眼前。这便是大宗伯第的正厅了,前后三十多米共三进的大厅都铺着红砖石板。四百年飘飘洒洒的风风雨雨里,有多少树木枯朽成泥,而其间十六根直径一尺多的木柱,依然撑起无数横檩直梁,也撑起府第一袭庄严。书上说,原先的府第有五进九架,大小一百多间,号称“百廿间大厝”。檐牙高啄,各抱地势,盘盘焉、菌菌焉,想当时又是何等的气派。

大宗伯第建于万历二十年,按明制一品官等级建造。令人回味的是,它的动工,乃是在经邦致仕七年之后。漫长的封建时代,总是执行着森严的等级制度,衣服是不能随便穿的,车马是不能随意坐的。你是一位腰缠万贯的大款吗?房子也是不能随便建的!经邦在朝为官多任教师职业,由事业单位转入行政部门,其实只做了6年没有太多人事与财权的官员,辞职回家又能捞到几多银两?或许是,一时心血来潮的神宗忽然想起了那个知趣辞职多年的老师,御笔大度一挥,这座宅邸便突兀而起了。

由此而生慨,要是经邦不想致仕,还傻呵呵在朝堂之上喋喋不休地“责难陈善”,还有大宗伯第的存在?龙恩是可以浩荡的,龙颜更是可以大怒的,封建帝王对人臣恩赐总是建立在这样的一个前提:你必须俯首称臣,朕每一句话都是圣旨,朕说牛可以用来看门马可以派去耕地猪可以上战场打仗,你必须马上高呼皇上圣明。

叩开明朝历史之门,从幽深的庙堂中传出的怎么多是乱离的回音,委委靡靡,很罕听见高亢与奔放。朱元璋无疑是一位奋发有为的开国皇帝,成祖朱棣、英宗朱瞻基也算是有点能耐的明君。到了明朝中后期,坐在龙椅上的差不多已是一群懒惰的、怪癖的,乃至猥亵的皇帝。你看,神宗的祖父嘉靖皇帝,仅仅和大臣们争吵谁该当老爸便大闹情绪,20多年不上朝忙着写青词炼仙丹;其父隆庆皇帝更是懒汉一个,当皇帝简直如赴刀山火海,最后连上朝接见大臣也觉得麻烦,免了。作为明朝第十三任皇帝的神宗,亲政之初有点锐意风,弄出了“万历三大征”得意之作。大抵基因遗传,不久便也倦于临朝,“不郊不庙不朝三十年,与外廷隔绝”,沉迷美酒佳人,成了地道的酒鬼、色鬼。据传,经邦致仕在家,神宗常派人咨询善策,这该是故乡后辈些许美丽编造。一个花天酒地的皇帝,还会向辞职多年的老臣征询意见?

抑或,夜阑人静躺在木榻上,经邦也曾梦回兴京,苍凉的梦中却等不到诏书,只有皇上放浪形骸的笑声。春寒中,秋风里,大宗伯第静静敞开的大门前,只有一片瑟瑟晃动的萋萋荒草。

这样的皇帝,不想也罢。

经邦终于踏出了大门,悠游山水,寄情自然。那天,他登上了黄石谷城山巅,旖旎的风光让他诗情涌动,一首《七律·谷城梅雪》沛然而出:

古樟回环画屏依,晴窗倒入春湖水。

村村丛树绿于蓝,列列行人去如蚁。

新秧未插水田平,高低麦垄相纵横。

黄昏倦客忘归去,孤月亭亭云外生。

归去来兮,放下对庙堂最后一丝挂念,经邦从此不再是朝廷的一员。海滨邹鲁又走出了一位淡定文人,文献名邦又多出了一些优雅诗篇。

历史的进步,需要张居正这般中流砥柱。然而,数千年封建历史总是处处闪现着良弓藏、走狗烹的惨淡结局。“身危由于势过,祸积起于宠盛”,剩下的一条生路就是归隐林泉了。莆田故乡的后辈显然没有忘记这位辞官在家的老人。四百多年了,大宗伯第的四周依旧可以听见一声亲切的称呼:“国师。”

来到大宗伯第,几个放学回来的孩子正嘻嘻哈哈地跳着笑着,幽静的古宅生趣起来。年少的经邦从私塾放学回家也定然这般天真而淘气。国运多舛,这座宅第早已易主,只是茶余饭后,古宅中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定会一次又一次对后辈说起国师的许多传说。(陈剑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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