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
小城是从蒲草滩里慢慢长起来的,借着木兰溪温软的臂膀和时光粗砺的手。许多年过去了,它依然是孩童模样,浑身乡土气;既没有出落得妩媚娇妍,也不显刚健,却总让人不舍。它的美在不经意间,如同树丛里悄然挑出的荔枝,不会激起“哇”的一声惊呼,却能逗引出笑容。那种彤彤的喜悦,像是乡人家门楣上俗艳的红灯笼;多刺而甜蜜,一如孩子的心。
许多生活在这座江南小城里的人熟悉它的过去甚于现在,我也是。也许,童年是所有人的乡愁。
在这个急剧变化的年代,没人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沙土和水泥日夜冲刷着这里。然而过去却是笃定而明朗,有一种遥遥的踏实感。青石板的路鳞鳞泛着光,河一样流过两侧低矮的房子。清晨四五点,窗外就传来它的歌声,起先是单调的“刷——丝、刷——丝”,那是清洁工们的合奏。渐渐地,各种声响都被挠拨得按捺不住,纷纷掺和进来:木板车轱辘“葛的葛”委屈的磕碰声,往往是要一路哀叹下去的;门扇抑扬顿挫的“吱扭”声,街巷居家各不一样……有些声响是凑了热闹就没下文的,如当街一个女声尖利地喊“快点”,没有人答腔,也没脚步“搭啦、搭啦”走掉算做回答。但你可以想象,有些声响却是长久而神经质,比如公鸡“喔喔——”的啼鸣……
疏疏落落的人声、市声慢慢沸起来,却将一切都吞没了,轰鸣着成了小城背景音一样的存在。这时候,一些被忽略的声音慢慢清晰,那是桌上老座钟不紧不慢的“滴答”声,时间的声音。
临家老宅檐角造型像撅起的唇,二楼窗口正对着它,因此每天睁开眼,就接到它凌空怪异的飞吻。我和伙伴们玩各种游戏,跳椅子、捉迷藏、爬龙眼树,却极少被允许到房顶上去。只一次,我们互相搀扶着,颤巍巍地终于蹲在了屋顶上,在那里可以看见坦荡荡的天,连绵不绝的屋顶像是起伏着的坚硬的浪,看久了,会有眩晕感。
一个近在咫尺的未知而颠簸的世界。我们俯视着自己的生活,种满花花草草的院子,因为有了纵深而显得窄小不真实。大人们立在底下长久地仰视我们,他们极少这么做,不管是否正手持鸡毛掸或口吐恶言。我们只觉得阳光下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有照镜子般的亲切,那是从未有过的明媚。
奶奶们爱看戏,我们也看,不过看的是戏台边上的那些吃食。山楂串的外观和叫卖它的吆喝一样有节奏感,伴奏的往往是一个装满竹签的小铁筒,这种早期的说唱形式,赢得无数小孩的追捧。和山楂串的招摇不同,好吃的春卷和葱饼却得忍受下油锅的苦楚,但它们没有像伶人那样凄凄哀哀地哭唱个不住,铁铲子上,它们好像憋着一口气,下到锅里,它们的白脸迅速涨成了诱人的金黄色,而且胖了两倍不止。另外还有米糕、年糕、各色的糖点和水果串,但都不如油炸类的垃圾食品受小孩子青睐。
尤其是爆米花,只消远远看见那个穿灰布衣裳、背着小炭炉和黑铁球般爆米机的人,我们便像麻雀一样窜向自家的米缸。这个贫穷而劳碌的人,在这里像圣诞老人一样受拥戴,我们团团围着他,看他如何架起炭火,把米装进那个神秘的黑球。他在炭火上旋转黑球,黝黑的脸上解了冻似的慢慢漾开了笑;最后熟练地抡起胳膊,黑球闪电般被惯在地上,“呯”一声巨响!大家惊天动地地尖叫起来,连耳朵都顾不得捂了……
扑扑的心跳声里,我们惊喜地接过他巨掌里重生的米,膨起的焦黄浑圆的米,像夕阳的金屑子落在碗里,散发出温暖而富足的芬芳。可是大家并不着急吃,而是继续专情于他一成不变的魔法,爆炸声中,我们的脸因兴奋涨得通红,由那黑球所点燃的不知名的欢乐把胸腔都要胀爆了,男孩子们挥舞着手臂不歇声地尖叫着……这是不属于过年的狂欢,而是带着毁灭性的彻底的狂欢,炮烙式的狂欢。年幼的孩子和这座不甘寂寞的小城一样,小小的心里饱涨着渴望。
这个灰色的圣诞老人总是在日暮时分离开,沿着青石板路迤迤然走远,消失在街巷的拐角。我们也像阳光般慢慢沉寂下来,逐渐成了去看戏的人,为戏台上那些有隔膜的悲辛而哀恸。也逐渐成了付钱而不是享乐的人,远离了童年那种活色生香的简单生活,变得和气而节制。唉,成长背面的挣扎与努力是老去的孩子和小城共享的秘密。在每个躁动的黎明,小城的人们依然兴兴头头地开始新的生活,并不抱怨什么。车站和码头上,外出闯荡和回来寻根的人迎来送往……
小城,缠绕着梦想与回忆,有它彤彤的喜悦和不为人知的狂欢形式,有它强韧的精神和骨子里天真的希冀。无数的孩子和它倚靠着往前走,白了头发,落尽了牙齿,走不动了的,趴在它的肩上化作了坟。游人们爱它的水岸荔林、独特风情。而我们呢,我们的爱是习惯和守望。我们生在这里,度过了最美的岁月,即使死后我们终究还是会回到这里。
夜的深处,小城静默地坐着,注视着灯光以外浩翰神秘的黑暗,咚咚的心跳声响在静的夜里,像脚步,迈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