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但凡能挣钱或得到一些不花钱的杂七杂八的项目,我们差不多都参与过或经历过。诸如扒番薯、扒地生、炸鱼透大溪拾漏、拾中草药(麦穗莲、半枝莲、梨头草、黄栀、地别虫)、掘树头、扫萩、掘金刚刺、钩杉蕊、钩松柏蕊、割猴棕……诸如此类,其中有些名堂甚至都不知道如何正确记字。那时候,有些“鬼缝挣钱”的项目,不光是靠胆大、靠臭力,还要有门路、有人挽荐,有时也要找关系、倚特权、开后门。比如公家收购的树种、药材,就要经熟人介绍,事先预订,给定指标数额等。比如采集松、杉树种,就必须与林业局和相关收购站有联系。采集松树和杉木的种子,环节要求颇多,比如季节、山地、采果、晾晒、筛选、保管等,每个环节都可能影响价格和收入多少。在这些环节中最重要的是采果。采松树果,方言里叫“钩松柏蕊”;采杉树果则是“钩杉蕊”;而笼统地说,就叫“钩树蕊”了。所谓“钩”,就是把一种名“刈子”的弯月形柴刀装在长竹竿上,做成“刈刀”或“刈钩”,这样就可以把很高树上的枝条或果子“钩”下来。把松树的枝条钩下来,叫“落栖古”;把松果钩下来,便是“钩松柏蕊”了。附近的、容易到达的山上的树蕊本来就无多,一旦大家行动起来,不用多久就全光了。于是,我们只好四出寻找,到不用靠钩树蕊挣钱的别的生产队山上去钩了。所谓“不用靠钩树蕊挣钱”,是说有些生产队山多林木多,山货多,不用去干钩树蕊那样挣钱又少又艰辛苦累的活。当然,各地都会有爱护自己集体利益的人出来干涉阻止,不过通常也只是“乔乔”讲几句,只要去钩树蕊的人陪着笑脸、用好听话乞求几下,那阻止的人也就很严肃地强调一句“要惜树,明天不准再来”,然后走开,任你“今天钩个饱”了。有一次,我和母亲来到一处名“车潭”的地方钩松树蕊。车潭是山涧的一个深潭,两旁是峭壁。人从峭壁顶上走过,那些松动的碎石就会滚落潭中,先看见潭中溅起水花,接着听到“卟通”声;响声过后,又听到山间回音。山间“卟通”的回音,听着特别害怕:我以为那大概就是“鬼叫”。我不大会使用“刈钩”,但会爬树。母亲非常赞赏我会爬树,因为很多高大的松树,接近树梢的部位,松果结得又多又饱满;母亲用“刈钩”是够不到的,干着急;而我只要爬上树梢,用“刈子”劈,爬一棵上去,往往能够收获半布袋。母亲在树下拣拾着我劈下的松果,脸上洋溢着平日里极难看到的笑容。我也因此而享受着成就感和满足感。我把松树上的松果尽臂之所及地劈下来,看看差不多完了,就骑在树杈上休息,并居高临下地张望一番。骑在高高的树上,俯瞰车潭,更觉得是万丈深渊,脚底不免有点恐惧的痒痒。前几天村里传得沸沸扬扬:邻村一位小娘子,不知什么缘故,跑到车潭投水自尽。她父亲和乡亲们赶来抢救。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她父亲腰系麻索,数次沉入潭中,终于抱起了女儿。可是,女儿已经死去,而父亲也全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满是伤痕。据传,他父亲在潭中与“水鬼”几番搏斗,才把女儿抢抱出水面……半下罩(午后)的日头懒散地照着山谷,山林间散落着斑驳的影子,车潭水面闪着鬼鬼祟祟的波光。“呜呀!呜呀!”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鸟叫声传来,我不由自主,从树稍往下移动,猛然发现车潭水面浮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水鬼!”我心里惊叫一声,“水鬼”不见了。我尽力安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水鬼,只是一只乌鸦的影子从水面掠过罢了。
到“鬼缝挣钱”,我还挣过一种鲜为人知的钱:割猴棕。不知道“猴棕”正名叫什么,因此也就不能确定如何正确书写。反正就是山上的一种草,当地人都那样叫。割猴棕卖钱,完全是靠门路的。据说这猴棕是倾鼎(铸造煮饭锅)要用到的,具体怎么用,至今一无所知。那时候,渠桥公社的锦墩铁灶什么地方有倾鼎的。有一个挑鼎到山里卖的人和我舅公交了朋友,于是挽荐(介绍)舅妈割猴棕卖钱。舅公又挽荐我家也参加进去。由于是定货的,所需数量有限,因此参加割猴棕的仅数人而已,不像钩树蕊、拾药材、挖金刚刺那样的“男女老少齐参战”。尽管割猴棕的人极少,但附近周边的山头稀疏光秃,不多的几丛猴棕早就割完了,没办法,只好到别处去寻觅。猴棕实在是“无途用”的茅草,任谁爱割割去,不会有人阻拦。听人说,邻村的“虎山”上猴棕最多,我们即向虎山行。虎山不知因何得名?也许早年有老虎活动,而那时山林乱砍滥伐,连土猪狍都难得一见,哪来老虎影子?虎山虽然无虎,但估计满山都是“鬼”。我们来到猴棕最多的那片山岗上,据当地人说那是一片“义冢地”(当时识字不多,头脑里一直以为应是“基本地”三个字,不过已经知道是埋葬了很多死人的地方),平时几乎没人靠近。听人说,到了夜晚,那里会是一片万家“鬼”火,相当热闹。但是,我们在那里割猴棕时,却是正午,艳阳当空,秋高气爽,丝毫不觉得有阴森鬼魂飘荡;何况年代久远,已经完全看不到曾经埋葬死人的坟丘痕迹。尽管如此,心里到底还是有一点怕怕的。虎山的现实可怕,在于随处可见的“索豆”。“索豆”是不是此二字,不敢肯定;也有人说是一种极毒的“相思豆”简称为“思豆”,“思”字去声,同“四”音。还有一种认为应该名为“断肠草”。不过我觉得还是取“索命之豆”之“索豆”为宜,况且它是藤本植物,叶子状如鱼腥草(猪母耳),或者本来就是“豆科”嘛。山里俗谣唱:“满红开花满山红,索豆开花会害人。”满红,即映山红、满山红,雅名“红杜鹃”。所幸我未见开花的“索豆”,也没见过它结的豆荚。想象那豆荚会不会像条绳“索”呢?不管怎么写,这就是一种人们讳莫如深的极毒植物,平时极罕有人言及。山区里的人自古多苦难,经常会听到有人以“吃索豆”“自废”(自杀)的事件,而当人们言及“索豆”,就自然会联系到某个以此自废的人。这些“吃索豆”自废的多为女性。村里有人吃索豆死了,或者吊死了,都会举行驱逐索豆鬼或者吊死鬼的仪式,把本来就让人畏惧的气氛,弄得更加阴森恐怖,而索豆之名也就自然与死亡相联系了。猴棕、索豆、倒钩刺及各种灌木混杂共生。有的猴棕被倒钩刺纠缠覆盖,可以先把倒钩刺清理掉,再把猴棕割下。但是,如果猴棕与索豆厮混,则只好忍痛割爱,万万不可为得一把猴棕而触碰了可能索取性命的索豆!触碰索豆是极度危险的。这种危险应该是来源于叶片上的毒素。据先民传下的教训是,吃索豆之后再喝水毒性才会发作,而且所吃叶片为若干片是为了“做惊”威胁人,吃若干片不及时抢救则丧命,如果吃了足够片则必死无疑云云。恕我不能把传说中所谓的“准确”的片数详细记录出来,以避教唆自杀之嫌。先辈人告诫,教唆自杀无积德,那是有损阴德,会折了阳寿的。但民间所说的真正危险,不在毒,而在“鬼”:不小心触碰索豆,可能会招惹了“索豆鬼”!据说人吃索豆而死,便成为索豆鬼,会被阴间罚去管理照料其所吃的那一丛索豆,不停地给索豆沃水。于是,这一丛索豆特别旺盛,叶片肥厚浓绿;而未曾害人死亡的索豆,因无鬼照料则显得枯黄衰败。索豆鬼要免除给索豆沃水的苦役,必须勾引一人来吃它照料的索豆致死成鬼,接替苦役,它方能“出苦”。农村中养猪人发现菜猪厌食,长得不快,认为是猪肚中有寄生虫,因此就把索豆叶剪碎混在饲料中,或用索豆头(根块)煎水给猪吃,据说效果相当好。他们在取索豆叶或根时,就是要选择那种枯黄的没有索豆鬼照料的。我没有绝对把握判断哪一丛索豆是否有鬼照料,万一哪位索豆鬼偷懒、照料不周而导致枯黄呢?所以,只要有索豆,不论有鬼无鬼,我都敬而远之,即使猴棕长得很好,也要果断放弃,决不“以命相搏”、要钱不要命地去触碰。这是对待索豆的底线!日头偏西,快要落山。看看割的猴棕已够一担,我赶紧捆缚张担,准备下山回家。我挑起担子,正要迈步,却突然被谁扯住,跌坐在地,吓得腿脚瘫软,冷汗直冒,一个恐怖的影子在心头闪现:索豆鬼?小腿肚一阵火辣辣的刺痛,驱赶了心头的鬼影,我大胆地看一眼自己的腿脚,没有鬼手在拉扯,只有一条粗壮的倒钩刺绊住了裤脚,捎带在小腿肚上拉个口子,小心翼翼地渗出一道血丝,比老师批改作业做对了打的红钩钩还好看。那时还不知道有一句谁的宋词:柔条故惹行人,似牵衣待话?不是鬼惹谁牵,要和我说鬼话。我也没胆量鬼混。朗朗乾坤,阳世无鬼!“枵饿鬼”的日子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再提那些“鬼缝挣钱”的琐事,不是为了炫耀贫穷的光荣,只是为了告诫自己,生本不易,须当惜福。仅此而已,无他深意。(今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