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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爿溪船几重水(下)
【发布日期:2019-05-17】 【来源:本站】 【阅读:次】
 

□朱祖厚

 

溪船上一共有三张竹篷。下面两张互相衔接覆盖在中间的两坎船肚。上面一个竹篷覆盖在下面两个竹篷的中间,顺风时竖起上面的竹篷吃风推进溪船。竹篷通常盖在船沿上,高度可以调节,需要船舱内通风,就可以把竹篷往上顶得高一点,与船墙上沿隔开几寸。需要通过又矮又窄的桥洞时,可以把竹篷边沿套在船壁里面,竹篷就像是藏在船舱里了。如果桥洞宽而低,也可以把竹篷摊成平面放在船体上面。

无风或逆风时,船工得在河岸上行走,用搭在船头和船尾的长竹竿拕着溪船前进。溪船上还备有两把“桨仔”。桨仔没有另外安装桨柄,只是把桨板把手处斜着劈窄,并把末段做成适合操作的手柄。这与沟船上的桨完全不同。沟船上的桨有五六尺长的桨杆,末端安装着横手柄。顺风时把竹篷竖起,船前行非常疾速,需要船头和船尾同时用桨仔控制溪船的前进。

溪船欲从南洋平原沿着木兰溪去华亭或更远的仙游,必须经过木兰陂。所以旧时称呼陂头以上的木兰溪流域曰“溪顶”。木兰陂南岸有两个桥洞,过去陂头下游没有再修筑一道闸门,陂上陂下的水位落差经常在一米以上。宽广的木兰溪水被木兰陂拦腰截断,只许从边上两个桥洞出入,瞬间恼羞成怒,拍案而起,汹涌而下,挟持暴怒往桥墩下游的堤防撞击。

溪船在桥洞下方较远的地方,就要靠岸行进,开始用纤绳拉着。纤绳与拔河用的长索一样粗,却是用棕榈丝绞纽而成,而且要长得多。十多只溪船暂靠在岸边,船工们上岸合作拉纤。“hehei——hehei”号子声震天。这声音从《诗经》里走来。《小雅》“伐木许许”,“许”音同虎,又音同虚。《吕氏春秋》:“今举大木者,前呼舆謣(xū),后亦应之。”高诱注:“舆謣,前人倡,后人和,举重劝力之歌声也。”后来《淮南子》又作“邪(音ye)许”。声齐心齐力也齐,溪船艰难地逆水前进。船尾的船工负责防止船尾身擦撞溪岸,在船经过桥洞时,是最艰难的时刻,丝毫麻痹不得。过桥洞时,船头的船工负责把纤绳的另一端递给岸上拉纤的同伙。纤夫们趁着溪船行进的惯性,迅速拉紧另外一端继续用力,一直到船停靠在前方水流文静处系好。然后回到下游牵拉下一艘溪船上陂。每艘都得耗时十几二十分钟甚至更长。待所有的船只都通过桥洞,大伙儿都已经筋疲力尽,饥肠辘辘。然而前程正长。有时只有两三艘或三五艘溪船通行,上陂时得在当地临时雇佣村民拉纤,每拉一艘每人给两毛上下工钱。那时赚钱不容易,很多国家工作人员的月工资也就三四十元。

那个时代,人们普遍营养不良。然而,溪船工们年长日久拉纤,个个手上长老茧,腰间有耐力。棕榈纤绳把堤岸石条的边缘棱角磨得又圆又滑。郑先生说,有一回莆田溪船社职工参加在仙游举行的职工拔河比赛,不仅盖过搬运工人,还让部队代表队“不在话下”。最后有好事者动员船工们放他们一马,此事在行业之内传为美谈。拔河比赛乃两三分钟的坚持,如何能与拉纤过陂头这种马拉松壮举相比?每一行业都有自己的传奇和自豪。

船过陂头,进入“溪顶”,是又一番搏斗。春江水泛,逆流而上,不进则退,每前进一步都要克服无尽的阻力。枯水季节,溪底几寸浅水,弯弯曲曲,船底擦着到处都是的沙子卵石,船工们不时地就需在船底下掊开沙石,让这一段水变深几寸。或是左拐右弯,前抱船头用力拉,后推船尾往前拱。此去前程几十里,一步一挪汗水流。郑先生说,因为溪底深浅不一,溪船在“溪顶”运行,即使冬季冰霜季节,船工也只穿短裤,赤脚站在冰冷的水中推拉船只,双脚开始是刺骨的疼痛,到后来冷冻到不知道自己还有一双脚。

郑先生说他一生中从事过十多种职业,拕溪船是最艰辛的职业。然而那个时代绝大多数乡下人都没有赚钱的机会。所以家家户户都养猪养鸡鸭,你得先卖鸡蛋鸭蛋,然后你才有钱买一斤酱油。当时能够有一份拕溪船的职业,就好像村里20世纪90年代开店经商的人们一样很受人羡慕敬重。拕溪船的未婚者们就是姑娘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了。品相英才,简单而可行。船工们事实上也是身体健康、人品可靠且又最能够吃苦耐劳的一群人。解放初期几年,溪船还是私有的,船主如果要雇佣船工,也都要找能够吃苦耐劳的年轻人。

从仙游或华亭回程,枯水季节辛劳自不必赘言。若遇春江潮水连海平,顺流而下,那真是可以体悟李白“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豪情了。然而溪流千回百转,处处礁石险滩,时时需得提心吊胆,操纵得法。生活艰难,何能总是一帆风顺?比及船至陂头,溪流有一泻千里之势。“溪船只只放”,是说溪船必须一只一只万分谨慎小心地通过陂头桥洞。

如果说逆流而上需要的是力气和坚忍不拔,那么顺流通过落差一米多的桥洞,水势惊险而瞬息万变,一篙点错或不得力,就可能招致万劫不复。驾驭湍急的恶魔,你需要居高临下的雄才大略和勇敢机智、强壮彪悍与得心应手。沉船和摔船时有所见,时有所闻,正如人间常有大灾大难发生。船工们必须维持家计,溪船必须照常运行,不能因为害怕灾难发生而放弃生活。

甚至浅水中缓慢的逆行都会有危险。船尾的船工站在水中往前推,船头的船工站在水中,抱着船头的尖细部,后仰着倾斜着身子用力拉着船艰难地往前挪进。可是有时候溪船突然进入比较深的水段,箭一般往前窜,前面的船工猝不及防,头颅就撞到前面那一艘船的尾部,犹如今天的汽车追尾事故。村里一位壮年船工就因此抛弃嗷嗷待哺的一家人而去了。

溪船船墙的上段用的是只有2公分薄的柯木板,撑船的竹篙天天与船头这一段柯木板斜着摩擦,把船板上沿磨成刀口一样锋利。郑先生说他作为“头竿”,经常需要从岸上撑着竹篙往船沿上跳,父亲最担心的是,双脚落点如果没控制好,胯下就有可能錾(zàn)在如刀口锋利的船沿上,重伤或死亡。村子里就有这样的悲惨前例。

郑先生的老父亲很注意船工伙伴的人品。他告诫船工们,解放前运货“溪顶”,沿途需要停船过夜,常有“麻风婆”带着酒肴与船工调情,晚上赖着不走。他说干什么行业,“人心不正”都“不使得”。

有一回溪船从陂头桥洞通过之后一篙没有顶紧,船头撞到溪岸石条上。已经老旧的溪船散了架,郑先生只好忍痛与溪船说拜拜。溪船消失于20世纪80年代初,至今将近四十年了。一爿溪船几重水,溪船曾经承载着莆仙经济搏击历史的浪潮,承载着百姓的艰难岁月,驶向生活的彼岸,在莆仙历史的长河中留下她绚丽的水花和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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