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谛听妹丕(二)
【发布日期:2019-08-28】 【来源:本站】 【阅读:次】



黄宝珍生活照





前段时间,经前辈、好友引荐,有幸拜谒妹丕。

叨承黄先生开凿,愚钝之颅,竟有细缝,对于先生的部分唱腔似有粗光平直的认知。兹不惧贻笑大方,试述如下。

(一)《春江游船》情托声

《春江游船》在莆仙民间“十番八乐”的艺人口头,通常简称为《春江》,其中的[江头金桂][集贤宾][苏州歌]等曲牌为艺人们广泛喜爱,常被各种场合选用。但以个人极为有限的见闻,我以为,迄今尚无人能达到妹丕演绎的那种与曲情曲意高度吻合的程度。

据说《春江》曲词为某位“状元”所作。从现存所见的每有字句出入的谱本看,其文采之丰赡典雅,的确令他作难以企及。对于理解这种极具书卷气的阳春白雪,如无相当的文学修养和文字功底,庶难透彻。

妹丕自谦云,她书读不多,识字少,难有“文化”可言。但从她演唱的炉火纯青的效果看,她实际上已经是一个“饱学之士”了。

戏剧为代言体艺术,演员一上场,你就不是“你”,而是“那一个”。现今莆仙戏棚上的个别“名角”,据我浅偏之见,以为还欠“那一个”的火候。

妹丕唱《春江》,依我重听之耳听去,以为很是“那一个”素卿了。

《春江》的[江头金桂]首起散板“论世上多少浮沉……”“论世上”三字一出,就奠定了妹丕与素卿合二为一“自嗟自怨”身世浮沉的基调。这或许是现在时闻城乡诸多演唱者无法复制的声腔?

或许有人会对《春江》曲词之大掉书袋,不以为然,讥其曲高和寡,离了草根,不接地气。但就我而言,我是不敢否定其学识文采的。试看“戚舞虞歌”“楚馆吴宫”“目凝秋水”“眉锁春山”“髻挽巫山”“裙拖湘江”……说什么呢?坦白说了,对如此密集的用典,我真的也只是半知半解,不能彻知究竟的。

但是,在自言识字不多的妹丕用“心情”唱出,“想伊”“只图”“岂知”“休夸”“看许”“算来”,一如汩汩春江,迎面而至,几欲令人难以自持,“坠落”“浮沉”其间。

妹丕因交不起五斤米的学费而失学。

为求得一口饭吃,她曾央人挽荐到侦缉队长(警察)家当丫鬟,却因“八字不合”“命歹”而未果。

也许是“自怨命歹”,她落入戏班之后,始终如饥似渴地拜师求学。雷澄清传“讲白”,讲解曲情曲意;郑秋燊教唱曲,黄文栋教“吐字”……甚至连原莆田县县长原鲁山还教过她唱过京剧!时过六七十年,妹丕忆起诸师,依然满含感恩之情。

当初做戏的惯例是把“戏簿(剧本)”挂在后台,大约是便于舞台监督,又方便演员复习。尽管妹丕识字不多,但一有间隙,她就躲在后台读戏簿;即使是成为名角之后,她也保持这个习惯,认真看簿学习,转益多师,向师傅请教,向“工食子”请教。

正因为这种不懈努力,她不但牢固掌握自己“份下”的曲白,对其他角色的曲白乃至全剧内容,也都烂熟于心,真正做到行话所谓的“落心腹”。

正是这种虚心求教、刻苦练习的“落心腹”功底,使得她能举重若轻地拿捏这类文字古雅、情感复杂曲目的表演之“度”!实现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效果。

试听结束之句:

“日落襟袖啼红泪,低头无语怨东风。”

“啼红泪”一抑,“怨东风”一扬,便把全部内心复杂的幽怨与期待交积之情,淋漓尽致抒发出来了。

谈到[江头金桂]的曲牌,妹丕说,她还唱过同此曲牌的《观音扫殿》《千里送京娘》等的选曲。前者我尚未得闻,后者则通过视听材料略为过耳。

[江头金桂]是一题较长的曲,实际上包括了[江儿水][柳摇金][桂枝香]等曲,各取一字集成新曲牌[江头金桂]。尽管少有人会去区分哪一段是[江儿水],哪几句是[桂枝香],但是该曲应用之频繁,却是事实。如《卖画寻夫》《朱弁回朝》《王怀女归宋》等剧,也都使用到。作为曲牌的曲谱,大同小异,完整的全曲,多由散板起,中间反复出现“起鼓”的锣鼓伴奏,气氛热烈,极具舞蹈想象。但在不同的填词内容下,演唱格调,却也颇有差异。

如《千里送京娘》中,面对“七尺昂藏”“英雄气概”的“兄伊见色不苟且”,“使奴无限敬爱,芳心暗自傍()徨”,“欲把心情相倾诉,话到口边脸转红”。妹丕在演唱此曲中,一扫《春江》的幽怨悲伤,传递给听众的是一派春光明媚,几多少女羞涩;循着声腔,听众似乎能够观赏到“红花绿叶”,蝶飞蜂舞;同时,又在刚柔相济的对唱中,体悟到京娘—妹丕“感兄仗义相扶救”的热切情怀。

“声情并茂”多形容人们歌唱吟诵、言说表白,谛听妹丕唱腔,我则或失之偏颇地认为,她更突出的是“以情托声”。唯其如此,她才成其为难以复制的“妹丕”!

(二)妹丕让莆仙戏曲很“莆仙”

莆仙戏作为地方小剧种,唯一的标志是使用莆仙方言表演!除却莆仙方言,莆仙戏不复存在!

“吾爱吾莆”诸君,大可各抒己见,坚持其说。举凡剧目保留、音乐伴奏、行头篮担、行当名色、脸谱科介诸事,窃以为不唯吾莆独有。

莆仙方言与其他方言一样,也有多样发音读法,如白读、文读者;间有官话遗存掺杂、破读、音变等语言事实。妹丕能师承前辈法度,在演唱中灵活运用,自如转换,酿出浓浓的地方韵味,凭此在莆仙戏剧界独领风骚。

《梁祝·访友》中多次使用[驻云飞]曲牌,其中《见说事情》一题,经常演唱,最为民间熟知。但比较而言,迄今为止,少有演唱者能如妹丕那样用莆仙方言发音,一韵唱到底:

见说事情

……山伯兄

……实难捨

……同书舍

……同坐同行

……不知情

……话堪惦(口字旁,方言字)

……是奴名。

情、兄、舍、行、“惦”、名等字,在莆仙方言的“白读”发音中,是押韵的。

在莆仙戏曲书面资料中,对莆仙方言特征词的文字记录,一直以来显得比较混乱,没能形成“一是”的符号。比如“当”“堪”常记作“贪”,“有么”记作“有乜”,“续段”记作“线段”等,但是,由于“约定俗成”,也没有影响戏曲艺人和“本地人”对“本地话”的认知或理解。况且,按照“古义存乎声”的原则,只要“记音字”选择恰当,发音准确,同样也能有效地表情达意。在谛听妹丕唱腔中,我对此有了更进一步的体会。

妹丕在运用“本地话”唱“本地曲”中,我还约略听出她对字音声调的注意。比如对一些情绪激昂的曲句,明显可感受到“叫响字头压住韵尾”的力度,试听《高文举》中玉贞唱段[扑灯蛾]:

一身难脱离,

可怜厮带累,

亏我爹姐后头无人奉侍,

叫伊早晏有谁堪依倚?

对于文白读灵活运用,自如转换,或者还可以在《访友》[()望故乡]中继续揣摩。

该曲中大量的字都可以有白读文读的选择,妹丕基本使用白读,但是对于有些多次出现的比如“人”字,在“有一冰人骑骏马”和“果然事久见人心”句中的“人”字,则选择了文读。他如“红纱”“西东”“轻重”“事已成”等,也不是刻意于白读或文读,而是顺从发音自然与韵律谐调而采用。

这种貌似专业的分析,有可能是我“想多了”,妄充解人,但我宁愿相信是妹丕久经苦练,臻于至善,完全已进入“无招胜有招”的化境。

(三)四问三劝[梁州序]

《仙姑问》(或作《仙姑问病》《仙姑探病》?但作《仙姑闷》显觉有误。)中的[(二犯)梁州序]及其下段[落序],在曲谱上已经可见清楚的段落和逻辑层次,按民间十番八乐老艺人的说法是“四问三劝”。但是,并不是所有唱曲的人,都会首先去细读曲词,领会曲意,按照乐句的段落层次的内在逻辑,去把握演唱的旋律节奏。

但是,谛听妹丕所唱的这一曲,我以为她抓住了此曲“四问三劝”的曲情曲意。

此曲前段“四问”,分为二组,每组二“问”。第一组二问病因,“勿的是”“寒露相侵”或者“风前高吟”?这是时令不好导致的“身病”。第二组是问“鸿雁断佳音”,还是“思忆汝厝双亲”?这是“心病”。当然,对于被询问的人(潘必正)来说,这四问病因,全都不是。潘必正的病因在[红芍药]中毫无保留地表白清楚了:他实在是“那望”与仙姑“鸾帐鸳纬绸缪”啊!

回到“四问”。因为是询问病因,所以每一问都要留下足够的时间,让对方思考、回答。妹丕演唱体悟到填词“插曲”的意图,对每一“问”乐句末尾散板自由延长,处理得耐心细腻,毫无追赶逼迫的急躁情绪。这才是真心关切的问病!

大约是问清了病因,在接下去[落序]的“三劝”中,能够做到既回避潘必正所想要的“那一个”实质性问题,又能有的放矢地规劝:一要保重千金身体,二要守静勿躁,三不要失望,等待春雷天上鸣。

劝是要这样劝的。但在妹丕的声腔中,我依然觉得有一种难以掩抑的倾慕爱怜的情愫在涌动。

音准、节奏、旋律、发声等,固然是唱曲的基本功,但这些要素只能保证“唱对”了,“唱成”了,而要达到“唱好”,我以为大约先要读词:读准,读通。

(四)苦情难唱“说”《吊丧》

《吊丧》剧情和唱词,充满悲哀情调,所以在民间喜庆场合,多所忌讳,少被选用。

但是,妹丕所唱《吊丧》,早已成为经典。即使是在新声客曲不断侵袭“本地曲”的现在,诸多民间艺人依然对其推崇备至,间或重温数题。

妹丕所唱《吊丧》,几乎全是“伤心无奈”“流泪满腮”([醉太平]),总是给人一种苦情难诉、委屈无助的同情共鸣。某些段落,即使难以辨清字句,仅以那种极具穿透心扉之力的腔调,亦每欲催人泪下。

古人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尽管有二胡、唢呐之类的乐器,可以模拟人声,乃至唯妙唯肖,以假乱真。但乐器与人声合作时,其作用仅止于伴奏“托腔”的附属位置。有的伴奏乐师说,妹丕唱曲时,乐器要服从她,跟随她。这当然和刚学唱曲的人是不一样的。刚学唱的人,本身“不在稳”,乐器一“倒”,唱的也“倒”了。

妹丕唱《吊丧》,至情之处,还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有些地方近乎“唠叨”哭诉。当此关节,她干脆“抛弃”乐器伴奏,而乐器也“无奈其何”。只有高手伴奏,才会画龙点晴、雪中送炭给她加持一把,以恰到好处的丝、竹数响,为她“托腔”。

这种情形,略举数例如下:

[小桃花]“谁料你,缘太早,会太迟,回头去厝致成相思这病症。”

[上小楼]“一时间赴玉楼,捨金屋……捨得抛弃祝英台。”

[醉太平]“肠欲断,情难解,无缘空结同心带……”

[香罗带]“哀……兄啊!奴今特地来献纸钱,生刍一束,略表寸心,……连理和谐,望欲再结同心。”在妹丕的许多唱腔选段中,我们可以发现不少类似这般“竹不如肉”的精彩瞬间。如《百花亭》[(二犯)泣颜回]中那一句散板“父王若知”,整个戏棚全归她一人独占!这或许可以是黄宝珍之所以成为“妹丕”的一个鲜明标志?

妹丕从艺八十个春秋,其间历经几多坎坷,几多磨难,但她的内心与莆仙戏的情缘,乃是“前生前世结得来”,从来不曾“须臾对面顷刻分离”(化用《访友》[绣停针][忆多娇]曲词)

妹丕在童稚之时,为得活命一饭而入戏班,或因宿命,本非所愿。但在豆蔻年华,却已成台柱;青壮年时,曾一度既挑大梁,又掌航舵;及至晚年,再上前台,教习子弟,传授真谛。如今,她虽然已是垂垂老矣,但却依旧为霞满天,夕照妩媚,落红有情,春泥护花。无论内行外行,倘若知其身世者,在谛听她的唱腔作品时,能不肃然起敬耶?

妹丕的艺术成就,仰之弥高;妹丕的身世故事,闻之动容。我仅以偏狭之见,肤浅之感,权取“谛听”一端,缀成此文,略表寸心,谨达无限拳拳敬仰之情耳。(今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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