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和
一提起草薪——草床垫,我便仿佛望见魂牵梦萦的故乡,回到苦中有乐的年代……
那一年夏收早稻,社员们干得热火朝天。晚上,生产队晒谷场上,脱粒机的轰鸣声撼动夜空。待场上平息下来,许队长高兴地宣布:“社员们,这批早稻草没淋雨,正是编草制品的好材料,今晚马上分发给大家。”话音刚落,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有的说要用于编窗帘、草鞋,有的说欲用于织坐垫、保温“饭煲”。听母亲说要用它编草薪,我心花怒放,很是期待。
第二天早上,阳光灿烂,我兴高采烈地和母亲一起把早稻草搬到院子里晾晒。我边干活边问母亲,为何要用没淋雨的早稻草编草薪。她告诉我,早稻草柔软,稻叶繁多,用它编草薪睡起来暖和,且耐用,但淋雨后的早稻草柔韧性大减,织的草薪睡一两年就报废了;晚稻草太脆、叶少,根本织不了草薪。我听罢恍然大悟。
刚入秋,两个弟弟就缠着母亲,老问什么时候织草薪。在期盼中,我们迎来了秋收冬种后的农闲,母亲把存放的早稻草搬出来,先捡出粗壮的长稻草,捋去头部的老叶,再把它们浸一会儿水后捞起晾一晾。接下来,母亲开始手脚麻利地编织,一节节草薪从她手下慢慢地延伸出来……未到中午,一床整齐、结实、美观的草薪就展现在眼前,我从心底敬佩心灵手巧的慈母。她把它们捆成团,两个弟弟迫不及待地各抱一团欲往房间里跑去。母亲喊住他们,说先要拿去晒太阳,晒得干爽后给祖父母送去,两位老人床上的草薪已快三年没更换了,睡在上面不舒坦……他俩听了奔向院子,为祖父母晒草薪。
母亲织完这一床草薪后,才编我们兄弟的,而她床上睡的草薪四年多没更换了。记得铺上新草薪的那天晚上,我们兄弟已吃完晚饭早早上床睡觉。虽然天寒地冻,睡在床上却感到又暖又软,还闻到稻草的阵阵清香。看着入睡的两个弟弟,母亲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此刻,屋内温馨无比。
有一天起床,我身上不知被什么叮得痒痒的,掀开草席一看,原来是受潮的草薪里藏着好些跳蚤。我马上把草薪抱到院子里,和二弟各拉一头展开,用竹条弹打它,跳蚤便一一掉落。三弟看见砖地上的小坏蛋,咬着牙用力踩着。在“啪啪”声中,它们命丧鞋底。
之后,我把草薪铺展在砖地上晾晒。走出院子,我看到大埕上晒满了草薪。它们有的抱成一团挺立着,有的张开双臂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沉醉在日光浴的畅快中。埕边上还坐着晒太阳的李大爷,他正在“咕咚咕咚”地抽水烟,那水烟筒里装着许多民间故事呢。于是,我便上前请他说古。他望着草薪,捋了捋白胡须,讲述了这样一个民间传说:清代乾隆君下江南,正好看到此番草薪风景线,便问随从:民间欢度何节,埕上要摆放这些东西?随从也疑惑不解,就喊来乡保问话。乡保如实相告,还深有感触地说:金铺银铺不如草铺啊!可长居京城的皇帝哪会相信百姓睡草薪如此暖床呢……
记得我要离家去镇上念初中的时候,农事还很忙,母亲白天去生产队出工,夜里挤时间为我编草薪,第二天晚上便赶织出来了。那一刻,就恨我还小,只会打下手,不会编织。这一床草薪,伴随我在中学生活、学习,给我温暖与力量,一直到高中毕业。
记忆犹新的是,1979年金秋,我考上了师范,赴鲤城求学的前一周,母亲就为我织草薪,好让我带到远离家乡的学校去。那一天早上,母亲坐在小凳上,接过我分好的稻草,双手一束束绞着。我说要学这门手艺,她答应了,为我示范编织了一番。说干就干,我撸起袖子织起来。母亲欣慰地笑着,在一旁给我递稻草。我左脚踩着草垫,右脚膝盖跪在垫子上,双手稳稳地用力,绞着一束一束的稻草,把它们横着串联起来,中间用细草绳牵连着。母亲适时耐心地指点,让我渐渐领悟到其中的诀窍。不到半小时,我就掌握了编织的技艺。终于在夕阳西下时分,我织的第一床草薪诞生了。看着自己的作品,满满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草薪开始被棕垫、棉垫、席梦思所替代,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我睡了二十多年草薪,对它有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感……
远去的草薪,是陪我一路成长的好伙伴,是抹不去的故园印记,是时代变迁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