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宋珏《山楼对雨图》 立轴纸本设色 纵82.57厘米 横27.4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网络提供)
明万历三十六年戊申(1608) 三十三岁
六月,宋珏画荔枝“色泽肤理,与生无异”,遂于舟中画陈紫与宋香以示孙生曰:“难言也,子不读君谟(蔡襄)谱乎?”亦曰‘非名画之可,而精思之可述’。”其每画一枚,同行的新都人孙不伐拍掌大呼奇异,船友亦云“咄咄逼真”。
【按】宋珏《读金陵俞仲髦荔枝辞戏作五十四韵》:
俞公晚好事,垂涎及荔支。
愿贬枫亭驿,甘作驿丞卑。
忘意荔熟日,端坐饱啖之。
事有谬不然,倾耳听我词。
枫亭闽孔道,迎送无停时。
漳泉贵宦多,暑行喜夜驰。
东迎接不及,南送已嫌迟。
炎天夫马缺,每被豪奴笞。
此亦丞常分,受辱其所宜。
及至荔支熟,苦情公不知。
驿庭只四树,树老半枯枝。
每岁贡上官,皆派丞往赍。
岁有熟不熟,上官循旧规。
十万献抚按,百万分三司。
四郡大乡官,例亦有馈遗。
张家赊数担,李家复那移。
封缄青笼内,渡江敢辞危。
伺候烈日中,暍死敢言疲。
门吏急使用,乃得进丹墀。
不然香气变,色味复差池。
小则受棰楚,大则冠袍褫。
上官幸色喜,归见妻孥悲。
张三昨索价,李四又忙追。
门前递骂呼,簪珥典偿伊。
衣衫准子钱,反言伊受亏。
妻孥交口詈,驿丞两耳垂。
荔支有此苦,谁说甜如饴。
公思啖尤物,一事颇燥脾。
莆多荔支园,园丁尽可为。
五月六月交,朱实已累累。
贩子未采摘,园丁不暂离。
中搭四柱楼,夜以防偷儿。
园丁卧楼中,两手如悬捶。
珊瑚为我幄,碧玉为我帷。
园林悄无人,惟有凉月窥。
伸手即可摘,摘食复奚疑。
口吮荔支汁,指剥荔支皮。
皮核卸楼下,堆积如城陴。
饱即扪腹卧,恬若陈希夷。
既不费银钱,又无人把持。
清福如此享,神仙亦妒其。
家家亦有园,宋香品最奇。
崔亭与鬯山,霞墩及东陂。
陈紫比毛嫱,江绿匹西施。
年年皆遍尝,题咏壁淋漓。
自署荔仙人,不羡加太师。
无端客钟陵,十载滞归期。
荔熟必入梦,醒来空嗟咨。
无罪坐自囚,无官反自羁。
言梅宁止渴,说饼岂疗饥。
清福不得享,作计无乃痴。
昨为人写生,费墨及胭脂。
今复弄纸笔,挥汗作此诗。
诗以嘲俞公,因之以自嗤。
【按】钱谦益《比玉将行次前韵留别再和六首(其二)》言:“陈紫姚黄品荔支,谪官风味正堪思。对君画笔流涎剧,况味梁溪断送诗。(李忠定谪沙阳,有画荔枝诗,以陈紫比姚黄,又诗云:不知谁是善知识,断送归来食荔枝。比玉画荔枝,悬余小阁中,见之者以为可旋摘也。)
十月八日,当日阴雨,午后忽晴,宋珏于嘉定李长蘅山雨楼作《山楼对雨图》为主人试墨作画,至天暝未竟,遂携归清凉庵。十三日续作以成,并自题诗云:“山雨楼中试墨时,霜豪雪茧对君披;别来对雨遥相忆,添写松间雨后枝。戊申冬孟八日有雨意,午后忽晴,予坐长蘅小楼中,出古子石研试叶道人墨,逐拈高丽纸相对作画,是已渐暝,而予画末竟,因携归清凉庵补之。是日忽雨,人迹不到,补意。因系以诗,长蘅见之,为之莞尔否?宋珏识事十三日也。”
冬孟八日,宋珏在嘉定李长蘅山雨楼,作《山楼对雨图》画未竟,携归清凉庵补之。十三日识。
【按】宋珏《元对》:书窗中明几净榻,不可缺者香也。然沉水香不如闻花香,闻花香不如听茗香,听茗香不若观墨香。墨香非兰非麝,非色非味,逆于鼻,沁于目,故曰观也。人知观墨之香,可以语墨。
昔有论砚墨者,以墨为中寿,是殆不然。夫砚静耳,墨且静且动。今砚之久者,止于唐宋。赏鉴之家,尚有晋人手迹。纸素之上,闪灼蓝光,墨之寿何如?
笔秃焉退于冢,纸败焉灰于焰,砚毁焉处于瓦。墨虽残圭断璧,尚犹争宝。且三物同尽,神去形留。墨出有入无,至于声臭两泯,盖墨默仙也。藏者久视,用者尸解。
有索余书者,每持一螺半挺,以代鹅群。久之古墨盈厘,制豹皮葛锦诸囊,分别贮之。一日有上宫之变,发箱簏中数百亟。昏黑遑遽,误以为珍宝,都负而趋。固知多藏厚亡,墨磨我矣。然藏墨宜用藤纸匣,各块一具。既不诲盗,亦不受霉。
余始嗜墨,继而厌,厌则忍磨之矣。世有见人藏善墨,即思置己匣中。或涂抹恶札,驱之于不言。或缄摄鐍固,终身不一试者。均谓之墨痴。
知蓄墨而不知辨砚,知鉴墨而不知养砚,知洗砚而不知收笔,谓之墨痴。收笔之法,予瞻为妙。养砚自有秘诀,在莲房洗刷外,要使净润新利,方与墨色娟娟掩映,不可名言。
吾乡蓄墨自方伯文始。余每过宝砚斋,辄舁数十簏,出赏。古造时制备具,客已应接不暇,目难周玩,主人尚以谦谦未尽收拾动恨。今且除歙令,物之聚于所好,一至此哉。乃知簏中小品,必为前鱼泣者,何当尽与?乞得以充池腹,每临池洗砚,一思及此。
近代之墨,喧传程君房者妙。余始不为然,后洪汝含以一挺见遗,果逼追古人,夐绝时辈,前歙令彭伯篯品题备至。今令复为方伯,文墨之遇人,岂但不胫而走。异日御座前有如蝇呼万岁者,必玄元之制矣。
作画用程君房墨,烟雾晦蒙,气韵生动,别增盘礴之兴。良由烟细胶清,剂和杵熟,故不粘碍毫端。而浑镕纸上,至于移兰运竹,醉后淋漓,浓淡相间,遂欲生成。吾尝于高丽茧吴江绫上。试君房墨。及干,鲜明如鉴。始信仲将一点,端有此理。廷珪小华后,竟复有君房耶。他可烟煤驱使。余每以古墨比之古琴,人无解者。二物其色玄同,而断纹斑斑,愈拭愈莹,一也。墨之古者如枯松枝,琴亦必黑光退尽者乃为佳妙。又墨不须磨,琴不须鼓,四顾把玩,以手拂弄,可以终日。琴问材精漆久,不问轻重。有合百宝之屑,乃重异常。清烟者体轻,苟合金玉诸屑成剂,即胶气尽而坚重如故。二物宝色政同,独解人不得。
鞠通喜啖枯桐,尤爱古墨。《说林》言孙凤琴中有此物,后为道士以古墨屑给出。余破产畜一琴,苍然有异响。龙唇上蛀孔数百,余性复嗜墨,每疑前身或是鞠通,遂制金线绿文巾戴之。用以鼓琴弄墨,观者殆欲绝倒。
人知松煤不如桐烟,桐烟不若狶膏。不知鄜延石油,取以制墨,墨光异常。宋沈存中云:“石油一名脂水,与泉水相杂,惘惘而出。土人以雉尾裛之,乃釆入缶中,颇似淳漆,然之如麻。其墨名延川石液者,括所为也。”拈以此墨,必大行于世。何寥寥至今,君房氏博物多巧思,盍搜遍一奋古人之制焉。
一日洪女含于乌石园,盛集词客歌妓,尽出所藏古砚与墨。每砚一,副墨二枚。中座拈题,请客各为诗赋歌赞。先成者奉君房墨四挺,不则妓捧墨水一升解醒。余尔日颇敏给,遂连得数十挺。各至有不得一挺者,欲起见夺。余戏之曰:“君既曳白,自当乌有。”无已,借齐奴如意碎以分子,人如怀拱璧而去。都人闻之,以洪比王俭隶事。余为陆澄后至,一时美谈云。
秋,程嘉燧在嘉定知县陈一元府席上见到福建莆田书画家宋珏,字比玉。相见欢甚,宋珏离开嘉定时,嘉燧陪送至昆山,临别之际,漫作送《莆田宋比玉歌》送行。宋珏取稽叔夜琴赋语,赠以“遇琴馆”三个篆字,并许作遇琴馆图见寄。陪同宋珏往游者为翁吾鼎,名铉,陈彦质,此后又有寄怀宋比玉兼讯翁陈二子四首。
【按】程嘉燧《送莆田宋比玉歌比玉在建州符山寺客坐,见余荔枝酒歌,遥作歌见寄,竟不达。经七年矣,适来过陈令,因相兄欢甚。比玉固多才艺,余犹爱其宏达萧远,追送昆山张氏山阁,临别漫为此歌,君许作遇琴馆图见寄。同游翁君吾鼎,名铉,亦高士也。》:古人片言感知己,世上游扬徒为尔?市肆藏名三十年,客坐神交几千里。词赋小道不足论,青眼逢君翻可耻。别有平生廓落心,肝瞻凭君许终始。人言作客不称意,君更嚣然殊自喜。汪陂落落浩无际,澄潭历历深见底。吾家四壁生蓬蒿,纸窗竹屋寒萧骚。兴中就我贳浊醪,月下往往来吾曹。共夸溟涨与笔力,况复愔愔欢琴德。酒酣瞪目呼墨汁,轻纨大障淋漓湿。蛟龙倔强怒欲飞,曳练崩云看不及。莫言文章老更成,少时落笔人尽惊。辍毫焚砚岂吾意,贵欲同轮万古情。苍莽烟郊见百里,送君醉卧寒山城。意长别促不易写,罢琴夜静松风声。别后音书余懒作,烦画幼舆置丘壑。若见王郎好寄书,慰余心迹双寂寞。时翁吾鼎、陈彦质俱同发。
【按】程嘉燧《遇琴卷十》载:送莆田宋比玉歌。阅此知君豪士,非石隐也。笔力矫矫,有声有情。
岁末,宋珏收到程嘉燧的赠答诗。
【按】程嘉燧《寄怀宋比玉兼讯翁陈二子四首》:久客怀人惯,残冬意若何。难将诗发兴,甘值病消磨。雪片闽中少,梅花年外多。欣闻后归侣,春到许经过。腊下逢回载,开椷正忆渠。长歌仍道故,胜事即吾卢。行李还相及,流年竟莫居。崎岖冰雪际,琴绪复何如。故蓖邻除岁,还家渠可凭。天寒问鉼水,人迥望壶冰。诗札来逾好,歌怀续未曾。春深话归楫,摇荡亦无恒。同舟分建业,闻欲向锺离。已判无来信,惟应把赠诗。文章覉旅见,憔悴路人疑。寂寂甘蓬累,休论会汝期。
【按】张燮《赠宋比玉茂才》:“海门南徙云千顷,高敞词坛翻俪景。莆阳自昔多俊流,探珠几逐鲛人影。宋生弱冠含异姿,差散人怀见风领。吉光借羽乘风翔,飞兔附尘凌霄骋。问君宋玉还后身,口有微辞授圣人。漱芳六艺无遗润,下笔琅琅难具陈。临池欲学王右军,史籀古篆仍鲜新。误墨涂鸦亦自可,鸣鹄识夜机有神。胜游江左聊栖寄,结交尽控英雄辔。闻生李生动地欢,子将、长蘅,深心欲断黄金利。拟从清庙售璠玙,肯向遥巌制荷芰。归来闭关学倚梧,有时着屐盘空翠。余昔闻君倍有声,逢君此日一班荆。暗中模索犹堪得,却笑梁鸾已变名。把酒投胶置漆间,半生肝瞻傍君倾。少日缠绵同坐起,每到风前翻尘尾。偏疑倚玉待兼葭,好借弹弦对山水。君不见余令双凫化上天,方公五马埋下泉。莆阳此道空如线,祭酒松高霄汉巅,宋生鞭弭相周旋。中区伫立情瞳蒙,名山终古垂大年。余也漳水耽漱石,往往涛气生林隙。白眼狂呼屡避人,斑管平分云咫尺。因君长啸起高歌,夜半仰天看太白。”(见张燮《霏云居集》所载七言古诗,约1608-1611年所作。)
【按】张燮《寄宋比玉》:“朱季长捧足下书来,而仆所致足下书,亦已先发。忆尔时素秋甫迎序,今乃白露为霜矣。诵「所遇无故物,安得不速老」,令人有忧生之嗟。又诵「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转令人增叹暌之戚也。莆、漳之间而有比玉、绍和,即惠晓思光之共宅、陆氏兄弟之东西屋,千载上,不得傲吾两人,伧父之肩相摩,却关甚事,直有开眼问青天而已。昔人谓「高洁不如玩世」,又谓「聋喑之徒,真世之有道者」,此知言也。顾仆已老,大头颅可知。足下羲御方中,持若木拂之,仆恐渴作老夸父耳。南来之约,倘果所期,仆虽贫甚,尚能储宿酒数壶,与共倾倒,纵谈今昔,良复爲快也。”(见张燮《霏云居集》所载尺牍,约1608-1611年所作。)(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