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老家的朋友在群里发了一张5月20日那天，县里行政服务中心大楼前排队结婚领证的照片，长蛇般蜿蜒，不禁令人咋舌。

一直在感叹，当代中国的年轻人是活在某种“纯粹”的信仰中，他们觉得“520”的世界清明，不会有任何疑惑，似乎他们就是为“520”的意义而活的。

触碰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不是写这则短语的初衷。我之所以忍不住，是因为活到了这把年纪，没有什么“生活在别处”的经验生命的方式；当然我并不期望我能说出什么大道理，只不过关心一下当代年轻人的心态。

所以，我就暂时把“思想”放在了外面。

不管“520”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一直把它当作年轻人“触碰心灵内容”的方式。当然也有另类的。我在网络上就看到一位女生对着她的男友说：为什么非要在“520”登记呢？那样我们不是要少过一个节日么？男友想想也是：把领证和“520”绑在一起，“欢乐的日子”还真是少掉了一天。我想，他们的这种“理智”也许就是他们的“生存策略”或“生存美学”。领证事大，无论是审慎的还是不那么审慎的，都会把这一天记住。

1975年到1976年，我在老家的公社办公室做事。记得快到1977年春节，来公社登记结婚的年轻人络绎不绝。坐在我对面的办公室主任老严整天满脸都是牙齿，桌面上排满了一列香烟。那时来领证的大多仅仅是递上两根香烟，或者几粒糖果。每天我看着桌子上有多少根香烟，就知道今天的领证数量。未婚的我整天被那种甜蜜的气氛渲染着鼓舞着，不禁春心荡漾。就连大我二十多岁的老严也是花心乱颤，盖章的力度明显倍增。

腊月廿六那天，老严有个急事必须赶回老家处理，就把办证的“大事”全权委托给了我。我接下公社的“大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自己都还没有对象，这就要给人家办证盖章，我还真的有些诚惶诚恐。

我的办公桌上的香烟“长龙”也渐渐长了起来。不时有公社里的同事过来蹭烟蹭糖的，都给我发来了一阵坏笑：小杨呀，好好实习一下当“老公”的感觉。如果是今天，那一定就是“赶脚”。

快到中午时分，来了一对。我一看，那女孩顶多十六七岁的样子。于是，就开始学着老严的样子，细细“盘问”：“你好像还没到法定的结婚年龄？”“到了。”那女孩低着头，一个劲地揪着衣裳下摆。“不可能吧，看你也就不到十八岁吧？”“我们什么都会了。”女孩抬起头来迅速看了我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去。“什么都会了”——这个“什么”究竟是“什么”？我侧过头往窗外看去，这时男孩小声地嘟哝了一句：“叔叔，我们真的会了。”我的天！都叫我“叔叔”了——我有那么老么？

女孩踢了男孩一脚：“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他是哥哥呀！”我正琢磨着那个“我们什么都会了”这句话的“宏大叙事”，这时，公社武装部部长老黄进来了。

老黄看了女孩一眼：“办啥事？”“登记结婚。”“黄毛丫头，你才这么小呀！”“不小了。”“多大了？”“我们什么都会了。”又是“什么都会了”，这下就连老黄也愣住了。老黄毕竟是老黄，当了多年的武装部部长，那一脸的威严有点像巴顿将军。须臾，他大手一挥，对着女孩吼了一声：“立正！向左转！现在我命令你到食堂里，把那个锅盖给我掀起来。如果你能掀得起来，就给你办证。如果掀不起来，那就休想！”

你也太搞笑吧，老黄！那可是一口全公社机关几十号人吃饭的大锅，锅盖是用铁链子吊起来的。这么一个弱小的女孩，她能掀得起来么？

只见得女孩一下子就进入状态：立正，向左转，握紧拳头，开步往食堂方向一路小跑过去。中午时分来食堂就餐的人员见到这一幕，纷纷围拢了过来。那灶台很高，都快到女孩胸口。女孩看了一眼，那口锅盖上方就挂着一根铁链子。她抓来一张条凳，呼的一下跳上去，站在灶台上，弯下腰，双手紧紧抓住锅盖中间的把子，屏住呼吸，“啊”的一声大喊，硬生生地把锅盖就给掀起来了。众人鼓掌的、敲碗的、喝彩的，连成一片。老黄不禁被这一幕惊呆了，他盯住女孩一阵，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会儿，他轻轻对我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女孩拿到了结婚证，深深地给我鞠了个躬：“哥哥，谢谢您！”随后照例往我桌子上放下两根香烟，几粒糖果。我目送着他们走出办公室，心里忐忑不安，这个证办得是不是有点“严重性”？列夫·托尔斯泰说过，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弄明白生活的意义”。可是就在这一刻，我弄明白了没有？

多年以后，那口锅盖一直成为我心里的一个结。我曾经就此写过一篇散文《把锅盖掀起来》，把锅盖当作我心里的一座阴郁和隐喻，它所昭示的，或许就是某种对于生活、对于美好的向往，就是某种对于爱情、对于幸福的唤起。掀得起锅盖，就掀得起生活——这是那位女孩的执念。它难道就不是我们的执念和担当？

也许，当时我可能是“违规操作”，但我依然为这对年轻人祝福，并从中体验到充盈与幸福。形式有时是痛苦的，但任何形式最终的目的，是引领我们走进心灵之境；就像思想是任何痛苦必须经历的唯一途经，只有思想能够引领我们走出心灵之夜。

后来，我多次听到《掀起你的盖头来》这支歌，就一直怀想那一口令我终生难忘的锅盖，它让我学会这个世界里的爱和“怜悯”（王尔德语），学会积极地面对生活。

掀起你的锅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