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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们的影
【发布日期:2020-06-12】 【来源:本站】 【阅读:次】

□杨健民

 

连日的阴雨,阳光不时在浓云中挣扎。我知道天不会很快放晴的。那一日,在去厦门的途中,望着高速公路旁一晃一晃疾驰而过的静穆的山峦,听着车窗外淅淅沥沥的冷雨,我忍不住给许怀中先生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那一头轻声问候了我几句,我感到一阵温暖。他的声音已经有些苍老。不过他特别叮嘱我到了厦门,替他向丹娅问个好。

先生这些年少去厦门了。他对于厦门总有一份挥之不去的情结。今年的春雨来得真多,令人有了一些别样的想头,这想头就像浓云那灰色的影子时时追逼着我。在雨的某个深处,我仿佛看到先生走近我,轻轻按了我的肩膀,说:“我知道你忙,有空来坐坐。”他的声音没有被雨点盖住,却的确有点黯然了。然而,对于这样一位老人来说,他的魁梧和硬朗总是写在那副温和、慈祥的脸庞上。他的笑容沉稚而天真,让人觉得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他和老作家郭风、老画家义乌高清有一种特别的情缘,三个老人三种天真,郭风童趣,义乌高清童乐,先生童真。我有时想,这仨老人要是都在一起,我们的世界有多么的可爱。我常常在省画院看到先生和义乌高清坐在一起谈天。其实彼此之间没多少话可说,只是一种心仪,一种照影,或者说一种未可究诘的满足。

作为怀中先生的弟子,我回想起在厦门大学的那一段快乐的时光。

那时我太年轻了,年轻到一句话也不敢说的程度。记得念三年级的时候,我揣着一篇论文《论〈于无声处〉的戏剧冲突》,战战兢兢地送给他看。第二天他把我叫了去,说:“文章写得不错,我准备发表在学报上。”我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他当时是《厦门大学学报》的副主编,学报刚复刊不久,有一大批老师的论文在等着发表。我不过一个学生,一个年轻的习作者,他给了我如此的鼓励,我这才知道自己心中存着一个天上的乐园。论文很快在学报上发表,我的耳边掌声一片。论文的发表,奠定了我的学术生涯的开始。毕业分配时,先生希望我留在系里,我却执意要来省城。他只好跟他的老同事、省社科联副秘书长沈静女士写了封推荐信,沈秘书长就把我要到了社科联。

过了三年,先生被一纸任命调来省城宣传文化部门担任要职。他来的第二天傍晚,我到西湖宾馆去看他,他说:“我也是身不由己,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分的。”那时他的笑意里含着些许的苦涩。那个傍晚,我们师生俩在西湖后园散了一会儿步,先生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吟咏了徐志摩的“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知道他的心情并不轻松。

先生是不忍心放弃他的学术事业的。我觉得他活得太累,牵系于行政、于事务的太多。他是个认真的人,他总是认真地放下手头未写完的书,去应付各种会议。回来时一身疲惫,还得自己烧饭做菜。举世滔滔,人海滚滚,偏偏选了个执着的学者来做官。先生有着一脸的苦笑。我问先生,亚当、夏娃的天上的花园,难道真的荒芜了?先生没有回答,那时他可能是不会回答我的。在许许多多的公众场合,他总是面带微笑,声若洪钟,又不失学者的优雅风度。有许多次,他在台上,我在台下。我看到他不停地在做“记录”,不时望着台下,时而又若有所思。他总是很圆满地做各种会议的最后总结。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干“私活”。当官这么多年,他一本一本地出书。他的数十本学术著作和散文集,隐含着一位孜孜不倦的学者的内心折磨和煎熬。他是太累了。有一次,他对我说:“我真的是像鲁迅先生形容的那样,好像被刀刮过了的鱼鳞,有些还留在身体上,有些是摔在水里了,将水一搅,有几片还会翻腾、闪烁,然而中间混着血丝。”先生是鲁迅研究专家,我明白先生的意思。

先生常常被累倒。一次他病在床上,在电话里告诉我想吃点地瓜。我立即给他送了去。刚好他的手下、一位高出我许多届的师兄在场,责怪我怎么给老师送这东西。先生没有言语,只是斜支着身体,轻轻向那位仁兄摆了摆手。先生总是不轻易地去责备他的学生的。后来,先生对我打趣地说,看来我的鱼鳞还是没有被刮光的。

那阵子的周末,先生都乘着公共汽车到我临近郊外的简陋的家,躲着写书。我和妻子一直为如何为他烧饭做菜犯愁。先生倒随便得很,听任他的学生的瞎煮乱做。然而他心情愉快和放松。先生说,为人碌碌,又劳人碌碌,人生不过是鲁迅所说的那种“过客”,不过是个影,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能随就好。一次,我试着炒一道兴化粉,结果炒成一团焦巴。先生笑着说:“看来你比我还要差的。”我和妻子面面相觑。先生说下一次他自己来做。其实,先生最终都没有自己去做。我想起先生经常对我提起鲁迅在谈到批评和批评家时说的那句话:“譬如厨子做菜,有人品评他坏,他固不应该将厨刀铁釜交给批评者,说道你试来做一碗好的看。”

作为鲁迅研究的学者,先生是深得鲁迅的精髓的。我还在厦大读书时,一次先生让儿子把我以及和我正在恋爱中的妻子叫到家里,亲自下厨炒了道兴化粉给我们吃。记得那是个冬日的中午,先生站在他自家楼下,挺着身子,吸着呼呼的海风等着我们,笑容可掬。先生的手艺不算好,但他对弟子的关怀和厚爱直让我们感动不已。饭毕,我们发现先生的毛衣有一边袖口掉出了根线头,捋起他的外套袖子一看,毛衣袖子已经短了一大截,估计那线头已经脱了很久。先生摸了摸袖子,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打趣地说,每掉出一截,我干脆就剪去一截,精兵简政,不过没关系,没关系。先生奋斗了几十年,过的却是如此简单的生活。他不是那种有着旧时豪情的人,一旦到了袖染缁尘、凭添双鬓的时候,就有了那样的“倾浊酒,且浇愁,沉醉未醒”的慨叹。先生一身清贫,能让他有一种富足感的,无非是那一摞的著作。妻子把他的毛衣带回学生宿舍,一针一线地缝好袖口。先生再穿上它时,竟然兴奋得在屋里连转了好几个圈子,然后说:“鲁迅先生说,批评是有圈子的,有真实的圈、前进的圈和美的圈。”那天真的模样,我至今记忆犹新。后来,先生的高足刘再复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了《论文艺批评的美学标准》,就把鲁迅说的这三个圈子论证为真善美的批评标准。先生读了再复的文章后,激动地对我说:“这真是一个天才的美学概括。”

其实,我早就想写点关于怀中先生的文字,这念头时时萦绕着我,追逼着我。大概是30余年前吧,《文汇报》和《福建日报》相继发表了我的《花与根》,就是关于先生的一篇特写。先生看了以后拉着我的手说:“还是你了解我。”过了数年,我突然无端地陷入一个困境,内心十分痛楚。有天夜里,先生把我叫了去,只是和我讨论鲁迅回忆韦素园时说的那句话:他太认真;虽然似乎沉静,然而他激烈。先生问我:鲁迅说的“一认真,便容易趋于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沉静着又啮碎自己的心”,是什么意思?我看到先生的眼睛在沉静中带着一种渴望,但我终于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只知道有一种良知正在拷问着我们每一个人。先生是从不愤激的。他在送我出门时,说,有些事是必须认真的,比如做学问,而有些事是没有必要去认真的,只能一笑了之。那个晚上,我一直没有睡着。

先生的认真和不认真,是否就是他的人生哲学,我没有去做最终的追问。我只是觉得,先生在做领导和做学问之间游刃有余,我想应该在于他心中的安泰。先生居于榕城屏山的一个院子里有十几年之久,入夜的街上嘈杂的声响,丝毫不会影响他的思维的理路。每天傍晚,先生照例要在院子里散步。散步构成了他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说,散步时他会听见鱼渴望浪花的那种姿态,那绝对不是一种静止的姿态。我意识到先生不会是一个纯粹宁静的学者,他照样有着纵情驰骋于浪漫天国的愿望。即便是在某个深的夜里,他也会以一种仁者和智者的善良的眼神,向你诉说着什么。

也许,先生的散文作品里不时流露出的浪漫情绪,能让我们感受到先生的内心世界。某日,我在省画院老画家义乌高清那里,看到先生和一群艺术家在浙江义乌采风时的一组照片。其中先生和一女子相拥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那种既不媚俗也不娇情的感觉,令我觉得纯真而透明。我没有见过年轻时的先生,那时我见的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先生。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在荔城体育场上,目睹了先生和一位年轻女子赛跑的情景。那天夜里寒风瑟瑟,我们正在体育场内漫步,那女子提议和先生来个百米赛跑,先生慨然应允,竟立即脱掉外衣,听得一声令下,拔腿飞奔。先生果然是赢了,他说年轻时自己曾是厦门大学的运动员呢。那天晚上先生的情绪出奇的好,硬朗的生命里活跃着一种对于生存和命运的渴望,我意识到先生身内的激情并没有退去。那位女子后来写了篇散文《面对一个海》,让先生激动了许久。先生每到一处,总要掏出纸笔,极其紧张地记录着,那种认真的态度不禁令人肃然起敬。先生说,这辈子老是觉得时间不够用了,还有那么多的书没有读,还有那么多的文章没有写。他担心身内的激情渐渐退去后,就再也找不到对话和喷发的机会了。

先生的危机感,实际上就是我们现在的危机感。

2004年,先生把20世纪90年代以后所写的200多篇文艺评论、书评序跋,编成一册《书城旅踪》出版,全书凡58万字,可谓皇皇。在这本书里,可以看出先生的写作心态和学术追求。在一个洒满秋日的阳光的下午,我匆匆翻了这本书。我感到先生的灵魂已经在书里受审了,就像那些掉在水里的鱼鳞,有的中间还混着血丝。但无论如何,我在这本书里,看到隐藏在先生心迹里的那些自由、平实和朴素的情怀。

先生一生谦恭,一派随和安详。有一段时间我读庄子,觉得先生似乎有一种仙风道骨,于是神往。后来,我终于发现先生在随和的心态下面,隐藏着一种执着和坚韧。做人,他是随和的;做事,他是执着的;做学问,他是坚韧的。我曾经不无惋惜地对先生说,我这辈子的遗憾之一,就是没能当你的研究生,不然,一定会在你身上学到更多的东西。他说,过着没有导师的学习生涯,自己在学术上独自流浪,也许更能知人知世知学问。

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很久。

某一日傍晚,我路过一家幼儿园时,在车上猛然见到先生挺着身子站在门口。我想喊,可已经来不及了。我知道先生在等待着他的孙子放学。先生仍然是硬朗的。夕阳下的先生被镌刻成了一个影。“影”是鲁迅的箴语,“背影”是朱自清的箴语。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先生的“影”还是“背影”。那情景,令我想起多年前他在自家楼下等待着我们的那个“影”。我转身对着被车窗玻璃阻隔的渐渐退后的先生的背影,从心底大喊一声:先生,你是我们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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