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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派克”
【发布日期:2020-08-12】 【来源:本站】 【阅读:次】

□杨健民

 

现在,我的目光停留在一本画册上。

我对着那一张20世纪60年代的老照片端详了许久。男同胞们胸前都别着至少一把钢笔,他们穿着皱巴巴的中山装和肥硕宽大的裤子,顶着盖碗式的分头。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代表着那个时代特征的,哪怕是一件小小的物品,都会折射出时代的光晕。比如钢笔,多少年来一直是文化人的一种象征。当时,能够拥有一把钢笔,并且堂皇地别在胸前,是一种光荣和骄傲。岂不知,那时的奖品,往往就是一把“英雄”牌钢笔。

1962年秋天,我上了小学。记得是爷爷带我到离家不远的一所乡村小学去注册的,老师说带了笔没有,爷爷从书包里掏出一把刚刚削尖的铅笔。看到老师用钢笔在花名册写上我的名字时,我心里轻轻地“咯噔”了一下。我突然想也要有把钢笔。爷爷看出我的心思,说等我把书念好了,就给我一把钢笔。我清楚地记得,爷爷把“给”字咬得特别重。我知道我的想法可能有些非分,但我对爷爷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我的学前启蒙教育比较早。上小学前,我已经能够写出全国的省份和全省的县名,以及全村人的姓名,并且能够进行简单的加减运算。其实我并不是什么早慧的孩子,这一切都是爷爷的家教。爷爷的文化并不高,他念过几天的私塾,识了几个字,年轻时就漂泊南洋。1953年,爷爷回国后就再没有出去。我小时候看到爷爷珍藏着一把从南洋带回来的钢笔,那是一把“派克”笔。爷爷从来舍不得用,他把它装在一个精制的木盒里。

小学三年级时,爷爷为我买了把5角7分钱的普通钢笔。浅绿色的笔套镌着淡淡的纹饰。这是我平生用的第一把钢笔,我的确很喜欢它。它让我在班上炫耀了一番,因为拥有钢笔的同学毕竟寥寥。可是没几天,我就把它给弄丢了,丢失的原因一直不明。我为此挨了母亲的一顿狠揍。但是我没有哭。那时,爷爷在旁边看我紧闭着嘴巴、呼吸急促的样子,突然大声叫道:哭!我依然没有哭。爷爷走过来牵住我的手,把我带了出去。

那回,爷爷为我买了第二把钢笔。

到了我上高中时,爷爷才将那把“派克”给了我。那时,我才知道爷爷当年说的那一个“给”字的意味和分量。我极少使用“派克”,大概只用它写下了我的一篇小说处女作。直至上了大学,我还是把“派克”珍藏了起来。在我的感觉里,我是这把“派克”的遭遇者,我只能在它那里寻梦,而不能过多地做出什么。我明白,这是爷爷的“派克”,是爷爷的精气神。1983年,我大学毕业刚满三年,爷爷就病故了。奇怪的是,就在爷爷去世前两天,这把被我珍藏了十多年的“派克”,竟平白无故、莫名地失踪了。它像爷爷的生命无法挽回那样一去不复返。失去爷爷的痛苦和失去“派克”的忧伤,一并涨满我的心头。守灵的那一夜,爷爷在烛光摇曳之中直挺挺地静卧在床上,俨然那把写满沧桑的“派克”。爷爷走了,“派克”也走失了,他们都在什么地方呢?

每当清明节回老家为爷爷扫墓时,我都在想,爷爷的灵魂掠过老家山野的时候,他是否也携着那一把“派克”来了呢?

我由此想到命运可能有着某种暗示。爷爷断气的那一刻,记得父亲轻轻对我说了声:“没了,你爷爷没了。”这“没了”,意味着消失,意味着无可挽回。就像两天前“派克”丢失了一样,你无法究诘它去了何方。后来,我突然猜想,也许,那一把“派克”真的陪伴爷爷去了,它回到了爷爷身边。于是,我心里不禁浮起了一阵宽慰。

一年的清明节,我因为有事没有回老家为爷爷扫墓。那天清晨,我在家里放了莫扎特的《安魂曲》。一曲未完,突然有朋友来访,说我是在给爷爷吃“西餐”呢。其实,爷爷有灵在天,音乐不过是我和他的灵魂交流的中介,音乐代替了曾经被爷爷和我使用过的“派克”,攫住了我的所有感觉和想象,从文字走进音符,走进节奏,走进旋律。

——可以肯定,这是我对爷爷的一种精神期待。

“派克”丢失了,但并没有失去;爷爷消失了,但并没有失约。就像当年爷爷答应给我“派克”那样,爷爷从未有失约的时候。“托体同山阿”,尽管爷爷留下的只是那一幅充满沧桑感的遗像,尽管爷爷依然静静地长眠在绿水青山之中,他的灵魂也会在每一个细雨纷飞的时节如约来临,带着那种从未消失的山的恒定形象,带着那把缀满他的牵牵挂挂的“派克”,和我促膝长坐。

几乎每年清明节的前一二个夜晚,我都会梦见爷爷。爷爷毕竟是守约的,他总是无声地来,无声地去。他就那样和我对坐着,默默。突然有一回,他开口了,说:“派克”我带走了,接下来的路你尽管走去。说完,爷爷就不见了。我大声呼喊:爷爷,你走好,我一定为你放《安魂曲》!爷爷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问道:那是什么?我说:那叫声音,不,应该叫休息……半天了,爷爷才说:好,我一定听着。不过我也很懊悔,那个时候我怎么就说不出《安魂曲》是什么!

然而爷爷无怨。

无怨的爷爷和消失了的“派克”,总能让我听到他们那粗重的喘息。某一个深夜,一条青色的爬虫从容地在我的稿纸上走过,它那坚韧的蠕动和掩不住的生命力,使我想起了灵魂。寂寞如注,生命的尘埃最终是要落地的,只要心源有火,就能燃烧出一种岁月来。青色的爬虫或许就是“派克”的化身;其实,那是爷爷的“派克”。爷爷用生命得到了它,又用生命带走了它,这一切都是那样的从容不迫,自然天成。我终于悟出:得到的和失去的对于个人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生命的姿势。

在我的视域里,爷爷的生命姿势就是“派克”的姿势。当年,没有多少文化的爷爷能够用这把“派克”写封简单的家书,他知道“文化”这个词语应有的分量。长年漂泊海外,他未曾忘却交代奶奶将我的父亲培养上了大学。我想,他将“派克”郑重地交给我的那一刻,不就意识到自己正在执行一重家族的使命,神圣的使命?于是,对爷爷来说,“派克”注满了他一生的渴望和希冀;而对我来说,“派克”却是寻梦者的一个路标。

此刻,当我的目光从眼前的这本画册缓缓离开时,我渐渐地心意澄明。我知道“笔”在文化人心中的意义和分量,我也知道“派克”在爷爷心里的长久的疼痛。时间也许能够过滤掉一切,但它无法过滤掉爷爷那“派克”般庄重的姿势。

是的,爷爷走了,“派克”也走失了。然而走不出我的目光的,还是他们的姿势。

“派克”,还能够支撑起我这一代人的姿势么?

我噤声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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