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安
天渐渐暗下来。我感觉到光从我正在阅读的书本上收回去了,光慢慢离开我的书房,使我对面墙壁上的一幅画显得朦胧起来。我终于抬起头,仔细地看这幅挂在我家多年的画,一幅取名《凌寒傲雪》的梅花图。画家是厦门一个人,几年前到小城办画展时赠送给我的。落款处还题写我的名字。我放下书本,定睛看着这幅画。我突然觉得他画的梅花,后面的雪景在柔和的光线下更好看。雪花的白点,与背景的青蓝和灰,搭配得多么巧妙!红梅朵朵开,在黑褐色的枝干上,显得更加娇艳!我看了一会儿,把目光移到窗外去。邻居家的瓜棚爬满了绿色。五月南方多水的养育,已经使植物生机盎然。屋顶有雀鸟在弹跳,红色的卷瓦散发着一股氤氲之气。我的意识就如经历了北方和南方,冬天和夏天,也经历了书本世界到现实世界的转移。我知道我在家里。我在南方的一座小城。我已经在小城生活很多年了,虽然不算老,但也已经不年轻了。
这时候是星期六下午五点二十二分。我在写五点二十二分的时候,其实二十二分已经过去了。这一分钟的时间影子,还好被我记录在稿纸上。下午我在阅读——起床之后,喝了一通茶,我随手抓起案头的一本书看了起来。我很庆幸我居然读进去了!这本书放在我桌面上好多天了,我经常翻来覆去,但从没有看进去。下午我看进去了,可能在书中度过了两个钟头或是多点,我完全沉浸于其中,以至忘了时间过去。我不想在这里说出书的名字,也不对作家表示感谢。我想该感谢的人应该是我自己。下午,我的一个安静的我出现了。他摒弃了浮躁和事务,变得纯粹而专注。如果非要对阅读表示感恩的话,应该感恩这个星期六。这个星期六没有工作追我,也没人找我,关键是,我自己突然间虚了下来。星期六是一周的休息日,据说上帝用了六天时间造化,第七天休息了。于是星期天在人类文化生活中就显得特别意味深长。星期六是一样的,人比上帝多休息一天。
此刻黄昏正在降临,我所在的楼区显得也安静。
我在窗内静静地守着黄昏,让思绪在一些若有若无的事物上漂浮。天空中有一朵云,在邻居家屋顶的天上高高地悬着。云朵后面澄澈的蓝天,出现了深邃的、多彩的、变幻的背景。有一片空白处,像天空宽广的额头。我没有闭上眼睛,就如进入某种冥想状态。我想这时候,我好像看见了上帝。上帝用天空中的一朵云,他那洁净而宽广的额头,让我冥想。上帝创造天地的时候,休息日就是用于冥想呀!我此刻的状态只不过是让生活恢复休息日的最初含义:在工作了一周之后,读一点书,做一点遐想。
六天务实,一天务虚。
六天说这个世界的话,一天可以说另一个世界的话。
我感受到此刻的我多么自由!黄昏正在降临,而我守在它的门槛上。我像一个孩子,面朝西边,眺望远山苍茫落日辉煌。我在这时候可以不用做事。甚至连微弱的念想也可以省去。我在此刻多么完整,几乎接近于圆满状态。我想所有我的过去,我曾每日牵挂与奋争的历程,都可归结到这个点上。我与世界之间的联系,都可以打在这个黄昏的画面上。我走了那么远的路,就是为了寻找这样的一个黄昏,在日落之前,完成我一生的使命!
我说这种话,是星期六下午给我的权力。
我还可以有其他的权力,比如对未来进行某种设想,尽管它显得那么不切实际。比如对我自己寄予厚望,也许听上去多么疯狂!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没有权力不要吃饭,我没有权力脱离日常,这一点我做不到。我闻到了厨房里飘过来的菜香,妻子正在灶台上奏响交响曲,她以一位家庭主妇的身份,为全家人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我必须陪伴我的家人,我的母亲,我的孩子,一个过去,一个未来,而我架于两者之间,需要尽一个男人的耐心!
光在书桌上撤离,黑暗从地板生起,并覆盖了墙上的画。一阵风吹过,窗帘轻轻地摆动它的衣角。
恍然之间,有人走进我的房间……
实际上没有人。我只听到“吃饭了!”我结束了我的游离,站了起来。此刻的我,就像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疲倦、清醒而百感交集!我像旷野上木头的灰烬,在黄昏的天穹下进行最后的燃烧,飘散着叹息一般的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