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

又是天凉好个秋！

云村西园，可眺高天流云，可望秋山耸翠，可赏南篱花色，更有秋香弥漫。

秋之妆容在秋色，秋之品韵是秋香。这是季节之香，如云似雾，隐隐约约，团团阵阵：茉莉香魂仍在，玉兰清香四溢，秋兰幽香淡雅，还有柠檬播散提神之香，众香袅袅婷婷缥缥缈缈，把仲秋之季打扮得芬芳袭人，神韵飘举。

品觉秋香，心生欢喜。她超然于有形世界，是嗅觉、味觉、听觉；也超脱了无形世界，是色觉、触觉、美觉。凝神品鉴，米兰花芸香淡远，令人想起在水一方的伊人，雾里看花，飘忽得几不可见。曼陀罗花则亮出天使的号角，吹出一朵朵轮圆具足的供奉，阵阵檀香里隐现着神圣的佛陀，高踞莲花座上低首垂目，慈悲着烟熏火燎的芸芸众生。

品读秋香，浮想联翩。想起了北京有香山，山上红叶可题诗。也想起秭归有香溪，哺育出流芳千古的诗人与美人。还想起那年叩访白居易草堂，庐山花径蜿蜒，冷香游荡，香影依依……

有人评说，初级的快乐是物质的快乐，是饱暖物欲。中级的快乐是精神的快乐，是诗词歌赋，游走天下。高级的快乐是灵魂的快乐，让他人因你而快乐，而你因乐而乐。大抵想来，香也有品级，普通之香使人神清气爽，高级之香令你心旷神怡，顶级之香导你超凡入圣。

显然，超脱于龙麝奇楠等生理之香的，该是精神之香，她高逸于季节之外，香天里有春风精神，香海里有秋水文章。

前人有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暗香来。”精神之香当是浮动的暗香，香影无形，却发酵了岁月，提拔了季节，是红尘掩不住的美意，烟火包不住的灵思。精神之香是心念的表征，她不同于繁花艳卉的袭人，却追怀淡香幽影的缱绻，是菊的风致、梅的气格、兰的清品、松的高标。

精神之香灵觉飘舞，她隐于香天秀地的古典园林，是诗意灵心的栖居；也显于巍峨俊秀的高山大川，伸延无限壮丽的远方。呵呵，中国艺术的妙境，就隐于这种神香远溢的天地里。香草美人，气味形色，只是走向这片天地的引子。幽径通往的情采意韵，亭阁隐藏的慧眼灵思，才是她的品质。

呵呵，年齿渐老，喜欢有岁月的东西，也祈愿以香为生命的滋养。夜色里独步西园，与那株老桂谈心，也与那丛鸡蕉叶说爱，加以几方太湖、灵璧点拨，有暗香盈袖。许是明月当空，夜静心宁，品觉更加灵敏。那棚使君花，如天女散花簇簇悬垂，瑞香飘逸，诱人遐思。月光下的散沫花迷蒙恍惚，香得如烟似雾。最是那盆夜来香，日间含蓄低调，夜里却香风招摇，超脱人寰……

香是古典园林之魂，苏州拙政园中的香洲、香影廊、玉兰堂、远香堂、雪香云蔚亭等，均系以香为魂的佳构，纵横漫溢的香韵，突破了园林的静态空间。狮子林中更有“听香”景致，让人们逍遥漫步曲折回廊，聆听香之灵音。杭州西湖的曲院风荷，更是读香、听香、品香、悟香佳地。

曲院出尘而隐，荷花迎风而舞，就像一派自由招摇的风帆，情、境、形、色、声、味、韵俱绝。显然，在中国文化的曲院，风荷传递的不仅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香品，还摇曳出凌风卓立的香姿，飘舞精神拔节的香标。神游其间，有雪满山中、月明林下意韵，游得你灵魂出窍。

于是，想起了灵魂之香。如果说香可嗅亦可读，可听亦可品，可觉亦可悟，当然要品出“味外之味”，觉出“意外之意”，悟出“韵外之韵”。精神之香可以是春风马蹄，踏花归去；可以是浪漫性情，快意人生；也可以是悠游岁月，啸傲烟霞；还可以是“治大国如烹小鲜”的人生自信。而超越精神品级的灵魂之香，说不清，道不明，也许是行善播爱的自然自发之香，或许是洞悉天道的大彻大悟之香，其高妙难以备述。

《红楼梦》中，太虚幻境焚有幽奇之香，警幻仙姑对宝玉道：“此香乃尘世所无，尔如何能知！此系诸名山胜境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好个“群芳髓”，生发于“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怎能不透彻灵府魂宫呢！虽说曹雪芹所写是幻境幻香，但以慧觉灵思论之，太虚幻境可以是多维时空，群芳之髓也可指灵台天香。日月盈亏，辰宿列张，只有看透富贵烟云、生涯沧浪，挣脱滚滚红尘的引力场，超脱大千世界的无边欲望，方能跳出“三维”盘丝洞，纵横过去未来，遨游天上人间，修成群芳之髓的灵魂之香。

人们常道，煮酒论英雄，闻香识美人。品悟灵魂之香正如见识绝代美人。她是天地多情的倾诉，造化供奉的高雅；是把人间烟火味修炼得返璞归真的静香，也是圣洁气质自然而然飘溢的妙香，她绽放天使般的笑容，可安抚精神，熨帖心灵。她如蹈水而来的海上女神，生发于生命价值的超卓，升腾于人生意义的崇高，以大善披盖芸芸众生，以大爱献祭宇宙天地。“至今沧海上，无处不馨香”，当你爱意纵横，便馨香铺展，成为爱的沧海阔洋；当你以滋润人间为己任，你便成为幸福的源泉，信仰的立方体，扬芳千秋万代。

李白的《庐山东林寺夜怀》诗中有“天香生虚空，天乐鸣不歇”之句。佛教中的至高境界称为“众香界”，天香周流十方世界。显见，灵魂之香当是大美天香，在前方牵引阳光播洒温暖，以灵性的温度、德行的厚度、大爱的广度抵达人心，倾倒众生。灵魂之香升腾于精神高原，是心灵的壮美风景，她自然而然生发，自由自在漫延，氤氲着爱的生生不息，善的无私施舍。她飘逸沧海昊天，弥漫着与日月星辰共蹈的天地精神。

穿行红尘，秋园品香，品出了香风弥漫的香道，于是擦亮心庐之火，点燃一瓣心香，升腾于灵魂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