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春节是最有鲜明地方特色和浓郁乡土风味的节日。家乡的大年是从腊月十六就开始预热的,此后一天比一天增温,一天比一天红火,一直“发烧”到正月十五元宵节。
退回去几十年,在我们乡下,最渴望腊月十六这天,因为一到这一天,生产队就聚餐,那大锅饭可好吃呢。
宰猪、砍柴、生火,磨豆浆的、擀面条的、搓汤圆的——反正知道晚上要加餐,人人喜洋洋,个个笑颜开,大人们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库房前,架起了两口大砂锅,火舌吞噬着锅底,一阵阵的香味接踵而来。我们手中拿着一个大碗,围在砂锅的四周,当香喷喷的肉饭出锅时,一双双手,不,是一个个碗,把砂锅围得水泄不通。“腊月十六吃欢喜,大家都有的吃,就怕你们没有两个肚子!”正在给小孩盛饭的队长大声嚷着。
腊月十六的生产队聚餐,只是家乡过春节的第一站,而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村里人扎堆似的置办结婚酒席。集体厝最热闹的时光来了。
欢乐气氛最先是从推磨豆浆、舂米做糕开始显露出来的。一大堆妇女聚集在集体厝大门外,一拨人在左侧磨豆浆,一拨人在右侧舂大米。这边是一阵阵“嘎吱嘎吱”的推磨声音,那边是一阵阵“咚咚咚”的舂米声响。推石磨的声音是连续性的,像高山流水;而捣石臼的声音则是富有节奏的,似屋檐下的雨滴。这两种声音交集着,像是一支节日的交响曲,伴随着集体厝穿越时光隧道!
这天晚上,新媳妇拜堂的仪式,在清脆的鞭炮声中拉开了帷幕。在祖宗的牌位前,铺着一张崭新的草席,两位新人拜过祖宗后,新郎抱着新娘摘竹篮。竹篮悬挂在半空中,高不可攀的,当新娘费劲地接近时,瞬间,竹篮不停地摇晃着。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新郎像一个醉汉似的抱着新娘,随着竹篮摇晃。有人带头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结婚的打油诗。“好!好!好!”众人齐声和着。新郎边吃力地抱着新娘,边不停地向众人求饶,竹篮这才稳定了下来。新娘摘下竹篮,笑呵呵地把花生和糖果,大把大把地撒向人群。人群中一阵骚动,抢着捡拾吃的,闹了大半天,大家等的便是这!
吃是过年的主要节目。第二天中午,酒席热热闹闹地开张了。第一道菜,一定是老人们最喜欢吃的汤圆;第二道菜,一定是男人和妇女喜欢吃的花菜炒肥肉……没有美酒,没有鱼虾,没有饮料,而集体厝的人却吃得那么开心!
生产队聚餐和集体厝喜宴,是过年的彩排,家乡的年味也越来越浓厚。
都说“三十日夜的吃,正月初一的穿”,这不,母亲早早就约了一位裁缝匠,请她来为我们做新衣裳。腊月里,一拨又一拨的社员要做新衣裳,裁缝匠忙得晕头转向。母亲望穿秋水,直到腊月二十八下午,才盼来了裁缝匠。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临了,母亲点起了煤油灯,裁缝匠漏夜为我们量体裁衣。这一夜,摇晃的煤油灯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我们小孩都不想去睡觉,而是等待着裁缝匠把新衣裳做出来。在我们小孩的眼中,新衣裳就是春节的一个标志。缝纫机不间断地转动着,终于,所有的衣裳都做出来了,看到新衣裳的我们都欢天喜地的,心窝一阵暖乎,这才心满意足地睡觉了。送走裁缝匠后,母亲就在煤油灯下为我们缝衣扣。这一夜,母亲一刻也没有合上眼。
清晨,母亲带上我们,提着煤油灯去磨豆浆。我们轮流帮母亲推磨,刚开头,我们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推着石磨飞旋起来,石磨嘎吱嘎吱地响着。推把是用重量轻的杉木做成的,有一米半长,推磨时,推把的左右各站着一个人,两人劲往一处使,将沉重的磨盘推动起来。推把的两端被绳子吊在空中,绳子和石磨一样,也是按顺时针转动。到最后,我们有气无力的,东倒西歪,站不稳脚跟,差点被推把撞了个满怀。在煤油灯的映照下,豆浆像白晃晃的琥珀,晶莹剔透,是那样的吸引人呀!
腊月二十九下午,母亲带着我们忙着做红团。红团是用糯米拌果红,和温水揉成固体,捏成表面,内包米馅或豆馅。母亲使劲地在米筛上来回揉着,她身体矮小,揉的时候,几乎是踮起脚尖。接着,她把红色的固体扯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而我们小孩则用双手将其车成一个个圆球。这是一盘红色的诱惑!做红团是一个很费时间的活,我们从下午一直持续到晚上,热气腾腾的红团出锅了,母亲挑亮煤油灯,凑近米筛,细看红团的成色好不好。煤油灯下,一团团白色的水蒸气缭绕上升,像冬日清晨袅袅腾腾的烟雾。红团上面那“福”“禄”“寿”“喜”字迹,以及花鸟条纹清晰可见。“今年的红团做得特别的好,这肯定是个好年头!”母亲显得特别高兴。
大家盼望已久的除夕夜,来了!集体厝两百多男女老少纷纷涌上了大埕。在一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中,大埕上一堆堆篝火不约而同地点燃起来,熊熊的火光迅速染红了半边天。篝火点亮了所有人的眼睛,激情已从灵魂深处迸发,清脆的、粗犷的、甜美的、欢乐的笑声也被染红了,在充满喜气的夜空中渐次荡漾开来。
一元复始春为首,除夕夜,母亲往煤油灯的灯座里灌满了煤油,让煤油灯彻夜地点燃着。这就是守岁,一种总能让人刻骨铭心的守岁。没有大红灯笼,没有一颗花炮,也没有太多骤然而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只因为有了煤油灯,除夕夜就是温暖的。在煤油灯下守岁,万户皆春色,千村尽春光。
正月初三,这是春节中非常热闹的一个节点——村里人忙着做寿。这个百万人口的大县,有着一个长盛不衰的传统习俗:年龄五十以上的,逢十为一大寿。不管生日是哪一天,均集中在这一天做寿。在这个大热闹的日子里,在乡村的每一个角落,随处可见挑着红褐色寿盘的,提着篮子的,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充满温馨的好日子!
一大早,母亲就在米筛上分堆,每一堆都有:鸡蛋四个,竹筷两双,线面两束,条肉一块,红烛两根。鸡蛋是用红纸包住腰间,条肉是用果红染上的。这个米筛一下子变幻得五彩缤纷!社员大多是为自己所在的生产队的人祝寿的,生产队这一年有谁做寿的,母亲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这不,分堆后,母亲就端着米筛出发了。沿着乡村小路,绕着青青的麦田,挨家挨户地为熟悉的男社员女社员祝寿。这是一个带着最美好祝福的旅程!有时,我也会跟着母亲去,还不虚此行,我因此记住了生产队中的好多人家:谁家的门前有一根红柱子,谁家的房前有一口古井,谁家的天井下有一棵榕树,这一大堆的细节,就这样烙在我的心头,至今无法抹去。做寿的人家礼尚往来,他们会回赠四个大大的桔子。像办完了一件大事一样,母亲端着一大盘的桔子,往回走。
送出一米筛的寿礼,收回一米筛的吉祥,这个古老的节日,把村里人的那份质朴,那份善良,那份发自内心的最原始的祝福,酣畅淋漓地体现了出来。让传统符号留住春节记忆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