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彬
先父讳瑞骥,字展如,书亭公第三子。辛卯年九月廿六日(公元一八九一年十月廿三日)生于福建莆田。少聪颖,爱读书,家虽贫,先祖父仍节衣缩食供就学。一九一二年以优异成绩考入天津陆军军医大学第九期医科班。一九一七年毕业,分配到福建陆军补充第一师第一团任军医。数年后,升任福建陆军补充第一师正军医官(二等军医正)兼军医院院长。当时正值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先父目睹此情境,忧心如焚,不甘随波逐流,毅然于一九二三年辞官退伍,返回故里,在莆田城内大度街陈氏崇功祠内,开设“展如医院”。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以偿其救死扶伤,服务桑梓之夙愿,开莆田西医个人开业行医之先河。
先父医术精湛,医风严谨,医德高尚。对病人毋论贫富亲疏,均一视同仁,慈心热肠,精心诊治。救治愈不少濒危病人,遇重病出诊,皆能随请随到,全无名医架子。对确实贫困者,常减或免收诊金药费。对一些一时手头紧缺或经常来往的病人,则采取先看病取药,费用挂帐,待年终再还。既方便于人,又使病人得到及时诊治,避免了拖延误事。旧时常有瘟疫(天花,鼠疫,霍乱等)流行,死者甚众。先父每于疫病流行之前,就贴出通告,免费施种疫苗,减少疫病传染,来接种者络绎不绝,故行医数载,声誉鹊起。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在莆田提及展如医生名字,家喻户晓,交口称道。病家感其恩,精制《妙手回春》《华佗再世》《国手》《良师》等匾额,高悬于医院内,以颂其德。匾额今尚存数面。
先父无党无派,身为平民却满怀爱国忧民之心。对国民党政府的对外奴颜婢膝,对内排斥镇压异己,对日寇侵略不抵抗,拱手让出东三省,使祖国大片山河相继沦陷,极为愤慨。常在医师公会及好友聚会时,发表抗日言论,慷慨激昂。在家对子女教唱《义勇军进行曲》《打回老家去》等爱国抗日歌曲,激发抗日意识。抗战军兴,先父爱国之心更得发扬。多次亲率子女,到文峰宫前的“救国献金台”上,从十六岁的长子到怀抱幼儿,八、九个走成一长列,逐个上台亲自投放“救国献金”,在莆田传为佳话。又主动出任莆田县抗敌自卫团第二后方医院院长,积极筹建后方医院。聘请莆田开业医师吴牧林等及自己所教的学生为后方医院医师。在给学生授课时,增讲战伤救护课目,并组织救护队,进行战地救护训练。多方筹集药品,以备救护之需。先父常鼓励自己的学生积极参加抗战,学生蔡生标参加中共领导的游击队,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悬首于古谯楼门洞口;学生戴淛模为国捐躯抗日战场;学生林万里参加台儿庄大会战等多次战役。在莆田留守的学生林景文,戴桓模亦为莆田一代名医。一九三九年,先父奉调赴抗日前线入伍,家母痛念其身体有病,又担心抗日战场战火纷飞,且自己身怀六甲,即将临盆,膝下成群子女,均未成年,遂再三劝阻,欲要先父以病请留。先父以“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又说:“大丈夫当战死沙场,以马革裹尸回”说服,毅然于是年冬至节早,离妻别子,告别相送的父老乡亲,奔赴抗日前方,到军政部军医署驻闽浙办事处(在浙江省金华)报到任职。
先父思想开明,敢于摒弃陈腐观念。早年因元配病殁,先祖父念及先父时年仅廿六,欲为之续弦,问及续配条件。先父答:“无论门第出身,不问生辰八字,唯贤是求”。仅附一条件:必须天足(旧时妇女多缠足)。是故母氏以农家贫女而入门。母氏生肖属狗,先父生肖属兔,亦不忌讳。旧时乡俗重男轻女,生女不计丁口,亦无大名,更不让上学读书。而先父主张男女平等。母氏生有五女五男,一律令其上学读书,并无轻重之分。在祟功祠元宵节社祭时,又首倡男女一律统计前程,登录户口,从此开家族先例,一时传为美谈。
先父为人敦厚孝友,慈祥和蔼,事父母至孝。值先父新婚,先祖父欲令其携新妇赴任,先父坚辞,留新妇在家侍奉年迈翁姑。一九二0年,先祖父以古稀之年染疾,二先伯父虽极力延医调药,未见效果,卧床不起,几至不治。先父闻讯,自延平军次请假,星夜弛归,亲自侍奉汤药月余,得以痊愈。两房兄长虽已各自分户独立,但因仅靠手工做鞋为生,收入低微,生活艰辛。先父每每资助,从不计较。对子女极慈爱关怀,然课读严,却从不责打。常以“不求金玉富,唯愿子孙贤”为勉。自退伍还乡,开业行医后,收入渐增,友人劝其置田庄商铺以遗子孙。先父曰“遗子千金,不若授子一技,怀有薄技在身,胜似良田千顷。子孙有能,留财无用。子孙不肖,坐食山空。”因是,除自建一住房以居住外,行医所得,悉以扶助子侄辈求学读书,从不吝啬。三十年代,长侄文英就学北平协和医大一切费用,交代先母逐月按时汇寄,历时八年,从未间断。其他如文樵、文奎诸侄及林成、林宣内弟等求学费用,均不吝解囊。及先父殁,家无余钱剩米。
先父为人刚正不阿。二十年代末,闻及同窗好友,金兰义兄苏××将出任莆田县长时,特地当面声明:“兄今从政任职莆田,弟今后即便街头相遇,亦不再相招呼,望兄勿怪。”在莆田从医十多年,眼见国民党倒行逆施,贪污腐败,对此深恶痛绝。常在公开场合,纵论国是,抨击前方抗战不力,后方政府官员贪污献金款,发国难财等,耿直敢言,遂招国民党权贵切齿嫉恨。其时国民党莆田县县长吴建中在地方政要会议上公然扬言:“展如散布对政府不满,一定要收拾他。”与会的砺青中学校长林达周等,闻之骇然。会后,亲自登门急告,力劝先父从此缄口,而先父正气凛然,不改初衷。终于在一九四0年五月,被杀害于浙江金华石枚泉郊外,时年仅五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