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中国人对于年龄的态度历来认真,问人家多少岁,得用敬语,比如问老人得说:高寿?问少女得说:芳龄?而对其他人就说:贵庚?倘若直白白地问:你几岁了?就多少显得唐突和失礼。
春节刚过,女儿就说:“我又老了一岁。”某次给一位过了而立的女博士祝贺生日,她回复:哎,岁月催人老呀。年龄是硬伤,好想做伊能静,永远年轻。如果我快50了,那么50岁的男人肯定只会喜欢二三十岁的。我只好给她发了个表情包:这话没法接。
年龄本身就是个硬件,有什么法子能够让它变得软一些呢?所以人们就常常来个善意的谎言,这个谎言有时候就显得超级需要。比如某个中年妇女直接就告诉她的年龄时,我一瞥过去,看她眼神里充满期待,于是就一脸认真地说:“哎呀,简直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只有四十来岁。”结果她立即容颜大悦,这一天的心情大好。
对于年龄的在意,过去是女人谈,现在连男人也谈了。“八零后的大叔”和“五十岁的大爷”,竟成了媒体哭笑不得的最显得敬老的表达。莎士比亚在他的十四行诗里慨叹:“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容颜,在你美丽的园圃挖掘沟壕。”何况如我者都已经被围攻了六十几个冬天。大约是二十五年前吧,我居住在一座旧楼里,某日从楼梯上蹦跶下来一个小女孩,非常有礼貌地冲我喊了一句:“爷爷好!”弄得我顿时手足无措,我那时着急忙慌的神态,大概就是个小老头的样子。
据说某厅官退休了,单位给办了张老年卡。他一上公交车,掏出来一刷,就响起清脆的一声:叮咚,老年卡!整个车厢都听见了。他气得两眼发直:“这公交卡太不人性化了,老子不用了!”老爷子看来在位时一定是“有种”的,这让我想起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的诗句:“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福州市有一种卡叫做“榕城一卡通”,据说也是一位退休厅官,也是单位给办的一张“榕城一卡通”。某日,他兴冲冲登上一辆公交车上街,手里直晃着那张“榕城一卡通”。司机说:“读卡呀。”他大声地朗读:“一卡通!”司机再说:“去那边读卡呀。”他又大声朗读了一遍:“榕城一卡通!”司机忍不住了,指着读卡器让他到那里去读,结果这老头干脆就对着司机及全车更大声地吼了一句:“我是榕城一卡通!”这下子全车都忍俊不禁地打颤了。此类例子很多,年龄这玩意儿真不好玩,老是不知不觉到来的,脚步很轻。我们不能不承认自己老了,有一天都会有:叮咚一声,老年卡!
几年前从太原飞回来,办理值机手续时请求在紧急出口处安排个座位,结果被告知:你已超过六十岁,不能坐在这个位置。只好悻悻然作罢。我惶惶然觉得不久前我还能坐在紧急出口处比较宽敞的位置,这下子却又觉得时间久到像是上辈子。
某日同朋友聊天,她说:“你给我推荐的书都太过沉重,读不下去,你倒是给我推荐两本好读的。”我就向她推荐了严歌苓的小说,结果她只看了半本,就沉迷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严歌苓卓越、优秀、轻灵、思想丰富,莫言说严歌苓是真正懂小说技术的人。马未都说:“严歌苓年轻时候太漂亮,漂亮得让我不敢接近,她是那种美得让你觉得不敢有邪念的那种女人。”但严歌苓自己却说:“我成为不了任何人,我只能是严歌苓。”她说:“我12岁就是成年人了。”
严歌苓的人生道路曲折坎坷,但她终究活成了一个女人最好的样子,就是靠自身的自律、努力和坚持。她不惧怕年龄的增长,不屈服人生的困顿。电影《芳华》里穗子的原型就是严歌苓自己,15岁初恋,爱上了部队里的军官,写了无数封爱意悱恻的情书,但惨遭背叛,并且由于男方的检举,她被贴上了“作风不好”的标签。
严歌苓对于年龄和美貌的轻淡,不是一般人所能担负的。读了她的小说,了解了她的人生历程,就会知道她是怎么看待、处理年龄和美貌的。如果有人问她,要是不漂亮了该咋办?她一定会告诉你:漂亮和美丽是两回事,一双眼睛可以不漂亮,但眼神可以美丽;一副不够标致的面容可以有可爱的神态,一副不完美的身材可以有好看的仪态和举止,一副渐渐变大的年龄可以有灵魂的丰富和坦荡——这就是严歌苓不老的芳华!
年龄这玩意儿如同高速行进的车轮子,不同的要素辐辏般地关联在一个奇异的速度之中,我们甚至看不清这个车轮是圆的还是椭圆的,辐辏之间是否还有断裂的虚线,但却少了旁顾的从容——这几乎是大多数人从童年、少年、青年、壮年直至走向老年的景观。就像黄昏时登上山峰之巅,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过去的行迹与未来连城变幻的一片,你甚至说不清哪儿是你的过去,哪儿是你的未来。所以,我们就听听马克思这位老爹是怎么说的:“成人不该在更高的阶段上重现他的真情吗?在每一个时代,它自己天然的纯真性格岂不是活跃在儿童底天性之中吗?为什么人类历史底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美好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它的永恒的魔力呢?”
静水流深。在人生湍急的流程中,我们每个人究竟是浪花还是深流呢?只有年龄的落叶能够标示着运动的方向。不管怎样,年龄就摆在那里,你改变不了,生活的一切就如博尔赫斯的名句:“水消失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