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凡在城市里生活过的人,都会对一些经常出入的街巷留下深刻的记忆。这街巷,不管是大是小,是直是弯,或热闹,或冷清,也不管离开多少日子,只要一提到它的名字,许多影像就会立刻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在我生活的城市福州,我最难忘的街巷,是如今游人如织的三坊七巷之一的黄巷。我曾在那里住过好些年,黄巷给我留下了很多珍贵的回忆。
三十多年前,我从乡下调进福州,由单位分配居住在黄巷。当我初次走进巷子时,赫然发现,灰白的马鞍墙仿佛年久失修,陈旧的民居门窗高低歪斜。往里看,一些妇女在天井里淘米洗菜;坐在藤椅上的老人正守着收音机打发时间……那时我年轻,也有些好高骛远,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禁吃惊地直犯嘀咕:省会城市,怎么也有这样老旧的地方?
随后的日子是每天白天上班,晚间看书睡觉。有时入夜后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幽静的景色,听着巷子里细碎的雨声、脚步声,感觉自己被一种异乡的孤独包围着,心里有说不出的烦闷。
大约过了几个月,我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便向早就住在这里的单位负责人、著名作家郭风提出:想搬出黄巷,到附近其他地段租一间小房居住。郭风先生一听,睁大眼睛看着我有几秒钟,然后哈哈笑了起来:“你是想说,黄巷不适合你居住吗?”我不敢回答。这时候,郭风先生说道:“你刚来,可能还不熟悉情况,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在黄巷居住呢。”随之他想了想,又对我说:“这样吧,明天你到单位开个介绍信,再跟这边居委会联系一下,专门采访一下黄巷,顺便了解三坊七巷是怎么回事,你肯定会有收获的。”
两天后,我拿着介绍信去了居委会。居委会特意请了一位七十多岁的退休教师老周前来讲解。老周身体健康硬朗,说话爽快热情。当我们沿着巷子一家家探访过去,我发现他对这一带十分熟悉,一件一物,都能说出由来,让我备感亲切和敬佩。听了他的讲解,我恍如醍醐灌顶,思绪也随老人的话声,在古巷的历史记忆中不断绵延着……
老周说,要了解黄巷,得从这里的建筑物及名人故居入手。别小看那些古旧的门窗,细看皆采用镂空精雕;许多并不起眼的大门内,却都有精巧的台阶、门框、花座、柱杆。原来,黄巷历史悠久,两晋时中原衣冠士族南迁入闽,其中部分黄姓的后裔聚居于此,定心耕读,于是就有硕儒黄璞等辈。巷内有一座小楼,相传就是黄璞故居旧址。后来,江苏巡抚梁章钜于清道光年间对黄璞故居进行全面修葺,建有藏书房、假山、水池、拱桥等,古意盎然,文气扑面。老周还告诉我,再往前走,斜对面是郎官巷,思想家严复的故居坐落其间;出巷口向右,数百步外是杨桥路,那里有林觉民和冰心的故居……饱含历史沧桑的三坊七巷,可谓文儒鼎盛、衣锦风流。
回去的当晚,我就上郭风先生家,把采访经过和感受向他作了汇报。我愧疚地向他说道:“原来黄巷乃福州重要文脉之一,我竟然想搬出去,真是贻笑大方了。”郭风先生笑笑说:“这就好了,有时看东西,不能光看外表,只有深入进去,才能接触到它的精髓。”
黄巷“一日游”,给了我莫大的震撼。此后,我利用身在其中的优势,多次深入探访三坊七巷这一带的古建筑群。同时也激发起自己创作的欲望,我陆续写下一些相关的文字,并在报纸上发表。一天傍晚,郭风先生从外面散步回来遇到我。他忽然拉我到一旁说:“你最近给报纸写的一些文字,我看到了,你能不能挑几篇给我,我向一些刊物推荐一下。”我连忙点头称谢。果然,几个月后,郭风先生的评论和我的散文,在一家刊物上同期发表了。其实,郭风先生这种关心、奖掖后辈的热情,绝非只发生在我一人身上。但他的这一举动,却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常常念及,感激在心。
那些年,每当“有朋自远方来”,我都会向他们极力推荐:去三坊七巷走走吧!随之又自豪地补充道:我家就在黄巷!三坊七巷也以古朴而富有特色的风貌,引起了国内外许多文物专家的兴趣,并成为外地游客来福州的必到之处。
后来,因为三坊七巷的保护与修复工作,位居黄巷的单位按规定全部迁出。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的我,也不得不离开。那天傍晚,我随小型搬运车从巷子里慢慢出来,记得到了巷口时,回头一望,只见闪亮的路灯照着空旷的巷道,我的眼眶突然一热,泪水模糊了双眼……
此后,虽已迁入新居,但对于黄巷的不舍依然没有褪尽。好几次,我会情不自禁地在夜间坐车过来,去黄巷走走看看。这些年,已经退休的我,有时白天也会带亲戚朋友前去黄巷闲逛。我看到,现在的三坊七巷,除了有福州历史名人博物馆、福州民俗展示与演艺中心等文化场馆,还有很多在其他城市体验不到的福州当地特色美食,如百年老店里地道的福州汤圆、手工制作的姜糖和花生酥等。种种氤氲的氛围,使人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静心感受福州这座城丰富的历史文化,细细品味她别样的魅力……
如今,我对三坊七巷特别是黄巷的前世今生,可以说是熟稔于心。有时我甚至想到,旅行旺季来时,若当地接应人手不够,我会像当年的退休教师老周一样,去当一名义务讲说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