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牛年来了,我又想起自己少年时有过一段放牛的日子。
那是一年夏天,生产队田都耕好了,也插上秧苗,辛苦了个把月的一头黄牛,轮到我家喂养。记得那天,爷爷吃晚饭时,便对刚读完小学的我说:“怎么样,明天起跟我放牛去?”爷爷的话让我十分意外!要知道,上一回黄牛轮到我家喂养时,爷爷搁下手中的篾匠活,每天牵着牛去溪边吃草,却不让我跟去,因为他嫌我还小。现在过了一年,大人们农闲不闲,要对付其他杂活,而我长大了一岁,个子也长高了点,放牛的事就理所当然要落到我身上了。其实,放牛原本就是我一直向往的“差事”,我想到跟牛到了溪边,牛吃草,我就可以四下摘草莓,也可以看鱼鹰叼鱼……要是每天都这样过,不去上学,那该多么好玩。所以爷爷的这个决定,让我兴奋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和爷爷一早出发,来到村外的一条溪边,把牛嘴上的竹笼取下,让牛自由任意地吃草去。不过,人还得在旁边跟着,一手牵着牛绳,一手用棕叶扇不时驱赶牛身上的苍蝇和飞虫。好不容易待牛吃饱了,就牵它下到浅滩喝水,趁那工夫,用双手舀水往牛身上泼,再用一把粗木梳把牛全身的毛细梳一遍。到了中午,把牛拉到树下拴好,它就会舒服地蹲了下来,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看着我和爷爷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吃着带来的焖地瓜,喝着军用壶里的老荫茶。休息两三个钟头,便起身戴好草帽,继续把牛牵到溪边吃草。直到太阳西斜,拉牛上岸,进了田野,爷爷便紧跟在后面,不断地教我要怎么拉绳、怎样吆喝,让我一个人试赶着黄牛回村。
一个星期后,爷爷慎重地把赶牛的小竹竿交到我手里,点点头说道:“明天,黄牛就交给你了,记住,别贪玩,每天早点去,早点回。”我兴高采烈地回答:“知道,知道!爷爷,我以后就不上学了,专门放牛好吗?”爷爷一听,顿时斥骂道:“胡说什么?啊,哪根骨头痒了?”吓得我再也不敢说啥了。
记得,第一次一个人去放牛,我确实有点紧张。当我好不容易把牛拉到溪边时,头上就沁出一层汗水。我紧攥着牛绳,一步不离地跟着牛走。这时我才发现,这头黄牛的眼睛竟有铜铃那么大,两只弯弯的大角青黑透亮,十分威武;它每一移步,身上的筋肉就会抖动一下,透出一股勇猛的力气。刚开始,我有点惧怕它,因为它有时会莽撞地往前走,拉都拉不住;而我手中的小竹竿根本不敢去抽它,最多只是虚张声势地在它面前晃了晃。几天下来,我觉得自己累得不行了。一天,还不到中午,我就想把牛拉去树下,但牛不走,我生气地把牛绳一丢,一个人跑到树下乘凉,不知不觉,竟靠在树身上慢慢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在远处呼喊,睁眼一看,坏了,牛跑到田里吃秧叶去了!于是一骨碌爬起,箭一般飞奔过去,拉住牛绳,费尽吃奶的力气,终于把牛头扳了过来,便慌慌张张把牛赶回家里。爷爷见到我问道:“这么早回来了?”话音未落,生产队里的人就上门告状来了。等把人送走,爷爷转身回屋,只盯着我说了一句话:“要记得教训哦。”从此,我再也不敢任性,更不敢贪睡,只一心一意伺候着黄牛。中午,牛休息时,我还帮牛搜索身上的牛蚤,等它嘴里开始反刍时,这才掏出小人书翻看着。从此,这头黄牛总会用一双信任的眼睛看我,注视着我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到后来相处久了,稍稍示意,它就懂得我的要求,向左、向右,快走、慢走,与我配合得十分默契。
在放牛的日子里,我几乎走遍了滩滩洼洼,看够了鱼跃鸟飞;惬意的时候,我还会捡些小石片,在草叶葱绿、野花摇曳的溪边学习打水漂;或练练脆嫩的嗓子,唱那支喜爱的《歌唱二小放牛郎》。大约是我唱得不错,总是撩得黄牛不时地边嚼着草儿,边抬头来看我,而我也能从湿润温和的牛眼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影子。每到中午,我把牛拴在树下,便安心地喝着茶,吃着焖地瓜或晒干的花生米。吃完了,靠着树身与牛同卧,闻草木清香,听树下虫鸣,用一个懒散的姿势,度过一个个炎热的午后。
不过,若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大雨即将来临,我的爷爷就会神奇地出现,原来他不管人在哪里,心里都一直惦记着我。他会带蓑衣,赶过来,叫我穿上,然后把牛拉到树林中的一座草寮躲避。当雨下来时,爷爷就会伸出胳膊把我搂着,问我:“冷不冷?”我昂起头说:“不冷!”爷爷笑了,又叹了口气说:“以后啊,无论如何,你得听爷爷还有父母的话,还得继续读书,你愿意吗?”我靠在爷爷怀里,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觉一阵困意上来,便迷迷糊糊回答说:“愿意……”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有一次中午,我想把收集到的干草搬到草寮里,刚刚走近,却发现有个女的背着绿色挎包,牵着一头水牛朝我走来。她一头短发,穿着列宁装,目光温和,见了我便惊奇地问我:“你也是放牛的?”我只是点了点头,便钻进草寮,把草放好。转身出来,却见她把牛拴了,径直向我走来。她笑着,很亲切地问:“你读书吗?读几年级了?”那眼神看上去有点像教师。我如实告诉了她,她听了很高兴,一边掏出手帕擦拭她脸上的汗珠,一边告诉我说:“初中还是要上的,将来还有机会考大学呢。”她还告诉我,她是溪对面村里的一个代课老师,暑假里也替生产队放牛呢。接着,她从包里摸出一个馒头塞给我,说是要和我聊聊有关放牛的事。我迟疑地接过馒头,咬了几口,一下来劲了,一边吃,一边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了她。但说着说着,不小心把牛吃秧苗的事也说了出来,她听罢哈哈大笑,亲切地抚摩着我的头说:“知道吗?古代的放牛娃也发生过这种事,有两句诗就是这么写的:童子柳阴眠正著,一牛吃过柳阴西。”她见我听不明白,便拉着我一并坐下,用树枝在地上写字,耐心地为我讲解起来。直到我学会背诵这两句诗,她这才站了起来,拍了拍我身上的泥尘,有点不舍地和我告别了。不知为何,当我看着她牵牛走出树林,走过藤萝垂帘般挂向水面的桥身,感觉她晃动的背影竟有几分像我的母亲……
多年过后,故乡农田已全部实现耕作机械化;然而,每当我在书上偶尔觅到那位代课女老师教过我的两句诗,便会想起爷爷,想起自己那一段放牛的日子,心里就会涌起一阵温暖。有时,逢着夕阳西下,远眺故乡的方向,还会情不自禁地吟诵:
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