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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桥
【发布日期:2021-06-02】 【来源:本站】 【阅读:次】

□宋瀛锋



童年时,有一段时间流行台湾民谣。印象最深的是那首《外婆桥》。或许因了这歌里袅袅的韵味,每每想起外婆,我就会想起这首童年的歌,而每当哼起那熟悉的旋律,去外公外婆家必经的绶溪桥就仿佛横跨在我眼前,我的心湖就犹如绶溪水一浪浪地荡漾……

小时候,我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孩,几乎所有的大人都很疼爱我。但是,我知道这些疼爱的条件是我乖巧。只有在外婆面前,我才放心相信,无论我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她都会永恒地爱我,无私地爱我,包容我。

于是,我在外婆的面前就暴露了孩子的一些真面目。

比如,小时候,我是个馋嘴的孩子。因为嘴馋,外婆一出门,我必会吵着跟着去,因为路上见到小吃,我只要哭闹,外婆一般都会给我买。     

当时,我外公在村里开了一家杂货铺。勤劳能干的外婆力气大,常常被外公叫去镇集市进货。而我最喜欢跟外婆去进货。因为进货路上会经过一片果树林,有杨梅,有橄榄,可以捡些落地上的果子吃。当然摘是不敢的,那都是有主的。最让我心动的是,在集市上有卖车丸。一种小小的汤圆似的小圆丸,里面有包糖馅,软软糯糯甜甜的,在我整个童年时期,那简直就是无上的美味。     

有一次,外婆又要去镇里进货了。得知消息的我,连忙抛下一起玩得正酣的小伙伴,飞快地冲到外婆身边,一把就抱住了外婆的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次外婆不能带我一起去。于是,我抱紧她的腿就是不肯放手,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后来,知道我小心思的外婆,答应我,回来给我带一碗车丸过来,我才破涕为笑,留在了家里。像这样的撒泼,我只有在外婆身边时才敢。     

小时候,我身子弱,老是会感冒生病。外婆其实很忙,家里人口多,所以分的农田多、果树也多,加上外公还承包了山上的果园,村口还开了一间杂货铺。但是,外婆还是果断地养了一头牛,天天一大清早起来挤牛奶,煮牛奶,然后先把牛奶皮小心地捞起来给我吃下,又舀了半斤牛奶让我喝完。     

外婆家因为外公能干有魄力,外婆也勤劳持家,其实日子过得还不错。但外公好赌,敢赚也敢花,所以有时日子也会过得紧巴。但是,无论在何时,外公外婆,从来不会让我受到一点委屈,让我感觉到日子的紧巴。

有一次,我又感冒了,而且老是咳个不停,咳了多久我也不记得了。好像也到处去看医生,也没看好。外婆不知道哪里听了个偏方,回来就给我用上了。那就是用一个搪瓷杯,里面放上橄榄、红菇、冰糖炖水喝。那水真的好喝。我喝了好多天的冰糖红菇橄榄水,外婆也嚼了很多天的橄榄渣。而当时,红菇橄榄冰糖都是挺贵的食品。     

外婆从来没有批评我。她包容我的一切,宠溺我。但却从来没有教我是非不分。比如,有一次,我外婆带我回城,送我回父母家。当时我已经长大了些,大概十岁左右吧。我母亲问外婆:“芳芳(我原名姚慧芳)长大了,你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宠她。回去,她可有勤劳干活?可有比阿梅(我表妹)多干些活。”我在旁边美滋滋地等着外婆夸我。因为,我这次回村,可是经常帮外公外婆洗衣服,尤其是我外公衣服可脏了,有时洗得我手都破了皮。可是,我没想到,一向宠我的外婆却并没有夸我。外婆微笑着说:“城里的孩子比较娇气。回去倒是有帮我们洗衣服,可是手都洗破了,别的活我也不敢让她做。阿梅可能干了,家里的饭都是她做的,菜炒得可好吃了。”外婆没有说一句我的不是,可是这样实事求是的隐隐比较,却叫我心服口服地心生羞惭。

外婆喜欢看戏,乡村戏多,她也喜欢带我们去看戏。每次看戏,她总是说她看不懂,要我认真看白幕上的戏文,让我讲给她听。戏看完了,她总会问我戏里讲了什么道理,如果我讲不出,她就会把道理讲给我听。而正是在那快乐的看戏讲戏过程中,我那没什么文化的外婆一点一点地教给了我做人的道理。     

如今,我已为人师,我常常觉得我的外婆真是一个最好的老师。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的外婆并不懂这句教育的名言,我想,她只是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     

外婆身材高大,身形健朗,一生勤劳。我记得小时候,经常看见外婆坐在椅子上,坐着坐着就打着盹睡着了。童年时我常常好奇又疑惑,坐在椅子上怎么能睡得着?我城里的眠床挺大的,我经常从床头滚到床尾,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可是,成年之后,有时极为疲累,站在那边给学生上课,都忍不住想睡觉,才明白,那时的外婆有多疲惫。     

和所有那时代的平原乡村女人一样,外婆会做农村的各种时令糕点。比如农历年底,一般做用莆田方言讲的“兴糕”。先是舂米,然后做成一块块大概豆腐大小的米糕。舂米的过程很辛苦,要把糯米放到石臼里用杵一杵一杵地捣成粉末状。捣成粉末状后还要调制糯米粉,然后还要用大火蒸煮,那时农村都是烧柴草的,烧火的还是外婆。兴糕上还会印上各种的花样,大多数是印上象征吉祥的花草。有时里面还会包上豆沙馅或花生馅。至于为什么要叫“兴糕”,大概是寄托着老百姓希望日子过得兴旺发达的美好愿望吧。还有龟糕,一般做成乌龟状,在乌龟头还会缀上两粒黑豆当乌龟眼睛。临近春节,一般做红团,也是会印上各种图案,里面会包上一大团绿豆或糯米,外面还会刷上食料红。端午做粽子。农历七月半做金粿,是黄金一般的颜色,却又软又黏,可蘸糖吃,可加菜煮咸吃,还可以油炸吃。还有“马糕”,一般做成一大块圆盘状(和蒸米糕的圆盘一样大),然后吃时切成一块块,大小随心了。至于麦煎,似乎是四季随心做了。

外婆细活会做,男人做的粗活她也能干。外公虽然干活有力气,但他好高骛远,喜欢做“大事”。比如,改革刚开放,他就辞去了罐头厂的工作,去承包食堂。承包食堂失败了,又去承包果园,后来是承包农场等等。但是,农田的活他却不肯干。于是,就出现了这样奇的画面,牛高马大、人称“天罡”的外公在家带刚出生的我,温柔细眉细眼的外婆带我母亲、舅舅下田干活。但外婆从无一句怨言,两个女人(外婆和我妈)带着我尚未成年的小舅硬是把活干得又快又好。不仅如此,外婆还在埕前搭了丝瓜藤,种了一藤的丝瓜。外公在后院用青石砌了结结实实的围墙,围墙靠后门,外婆就在靠近后门内围了猪圈养猪。猪圈矮墙外种了木瓜。靠后屋门(算后院前门)靠外墙内栽了一棵龙眼树,龙眼树下紧贴着后屋门又垒了间小小屋,积烧完柴火剩的草灰,小小屋前放了鸡笼、鸭笼养鸡鸭,我记得有一阵还养了一只又肥又漂亮的白鹅。

外婆的能干不仅体现在持家上。我最佩服的是,她硬是把一个人称“天罡”、好赌的外公给收服了,从此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在村里最早开了杂货店,在原有的四目厅外又盖起了三层楼的钢筋水泥房(当时我身为实验剧团一团团长的二叔公才盖了两层楼,埕还比外公家小),灌了比社里还大的平埕,并且买了全村第一台电视(这个只能说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如此)。外公好赌,而且花钱大手大脚,赌的数额也总是比较大。有一次,外公赌输得口袋见底。他很不甘心地跑回家找我外婆拿钱。外婆不吵也不闹,但就是死活不肯拿。外公气得额上青筋暴露,一对铜铃大的眼睛都快滚出来了。当外公伸出拳头时,外婆已经机灵地跑了。外公一时火大,从厨房操了把菜刀就去追。追到埕上的丝瓜藤下,外公又拿着菜刀威胁:“死婆娘,你拿不拿钱?”外婆一点也不害怕,躲到丝瓜藤架后说:“拿钱让你去赌,让一家人喝西北风?我死也不会把钱给你的。”外公气急,就拿着刀装腔作势挥来舞去。因为动静大,已经涌来了一些乡邻。因为外公脾气冲,平时又勇猛,乡邻刚开始也不敢过去。现在见要出人命了,有些人就连忙冲过来。也不知是因为被人劝住了,还是外公原来也只是吓唬大家的,最终外公的刀砍在了丝瓜藤上,丝瓜架都倒了下来。     

最终,有惊无险,外婆安然无恙。外公从此戒了大赌。只是偶尔去凑热闹,玩玩四色,小赌怡情。而外婆家也从此把小日子经营得有声有色,越过越红火。

童年时,听外婆说这个故事时,我是听得惊心动魄的。毕竟,我外公在当时村里,是连大老爷们都忌惮的狠角色。但成年后,忆起当初这个故事,我也由衷地佩服我的外婆。因为如果你以为她只是胆子大,不计后果,那就错了。虽然,在外公外婆的这场较量中,看似柔弱的外婆是豁出自己的生命与外公做了一场豪赌,但多年后我回想外婆经常评价外公的一句话:“你外公那个人,脾气急,但心软心善,是一匹披着狼皮的羊。”我知道,外婆是知己知彼,早已运筹帷幄,成竹在胸。     

是的,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外公外婆。在别人眼里,我外公是一个“牛头马面”(村里俗语,意思是脾气差、易怒的意思)的天罡,但是我外婆却发现了他身上的闪光点。为此,当初许多人以更优的条件向我外婆求亲,外婆没有答应,可是外公去见我外婆,诚实地说:“我只有一担谷娶你,但娶了你,我会努力赚钱,会一辈子都只有你一个。”其实,外公当时的“坏名声”,外婆早就知道了。但或许只是那一眼,又或许芳心早已暗许,外婆就答应了外公。     

在那么早的年代,我的外婆选择的婚姻就是以爱情的名义。我的外婆,她的爱就是那么简单,却又那么包容,始终如一,无怨无悔,不离不弃。

在我所知的她的一生中,我从未看过她哪一天愁眉苦脸,虽然她并不是笑容满面,但是,只要在她身边待着,你总会感受到一种安定、平静的愉悦。像她最爱插在头上的桂花,花朵细细的,颜色浅浅的,但是暗香袭人,沁人心脾。

在我很小身体羸弱时,外婆家养过牛。但是,后来我身体好了,也回城去念书了,那头牛就卖了。后来,家里耕田,是轮流用村里公用的牛。因为牛,在抢耕的季节,有些人家是吵过架的,但是外婆从没有跟人红过脸,包括在用这头牛的时候。农忙时,有时明明是轮到我们家用了,但有些人跟外婆商量他们家先用,外婆总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问外婆为什么。外婆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人家既然开口了总是有难处,再说我们家日子过得下去。做人大气些,有手有脚有头脑,饿不死。”

一生勤劳能干的外婆,一直干活到死的那一天。她活了八十几岁,除了天灾人祸,一生无病。她直到死的那天依然头发乌黑,面容、全身洁净,细长的眉、眼自然地闭合。   

外婆小脸,细长的眉眼,秀气的鼻子。因为眼睛小,对比浓眉大眼、高挺鼻梁的外公,我一直不曾觉得外婆美。直到小堂妹长成一个美人儿,眉眼间胎印着外婆的风情,我才知道,原来,外婆曾经那么美,一直那么美。

外婆去了,她这一生很平凡,很平淡。但是,她死的那一天,村里的元老特地来送行,落着泪,为她一生划了个圆满的句号。他说:“任治是村里难得的好女人。手巧,天上飞过一只鸟都能绣得活灵活现。能干,叉草垛绑草垛种田比男人都干得好。脾气好,从没与谁红过脸。为人善良,能帮别人的绝不吝啬。”

外婆去了,无论生前我们如何相爱,但她还是离开了我们,再也伸手不可触及。送葬那天,舅妈说那天时辰不好,不宜哭泣,恐亡魂去得不安宁。我也知道舅妈并无恶意。当时,我已二十多岁了。但是,我却执拗地认为,如果外婆就这样静悄悄地走了,她会孤单和难过。因此,我一路不管不顾地大哭。

亲爱的外婆,我知道你不会被我惊扰的对不对。我只想像童年那样,期待通过这样的一场大哭,就能留住你的身影,你依然会像过去那样,努力实现我的愿望。

于是,这么多年来,无数次梦里,我梦到了回外婆家必经的延寿桥,但是我的泪水涨满了桥下的延寿溪,一座短短的外婆桥,还是隔着望川的河水,隔住了生死的两道门。

留给我的,梦里梦外,只有那座外婆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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