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建华

夏至，夏至。

如果问我，二十四个节气里，哪个节气最令我难忘，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夏至。

无他，只因我是在夏至日出生的。白昼最长、夜晚最短、阳气最盛的那一天，我来到这个世上。

我至，夏亦至。多好。

为了纪念这个日子和感谢我的母亲，我曾写下一首小诗，有几句写道：“这是我见过的/最为厚重的节气/毕生劳作的母亲/写下她/一生唯一的诗篇。”如今母亲早已过世多年，而我也已年届中年。时光倏忽，每到夏至，我便会不由自主想起母亲来，想起她浅浅的笑，想起她在夏日夜晚教我轻轻唱起的童谣，想起她在田间、砖厂劳作时躬着的身影，想起她在织布机前飞快丢动梭子的灵巧双手，想起她从不舍得打骂我一句……

斯人已逝，而生活要继续。因此，想起母亲，我并没有沉溺于悲伤。因为我懂，若母亲在天有灵，看我困于悲伤，那教她如何放心。

于是，我便以欣喜心来迎接这夏至。

去年夏夜，在微信上和朋友说，要夏至了。朋友说，哦，时间飞快。

他没明白我的意思，也没听出来我语气里的欣喜。夏至，夏至，多么直白的叫法，直白到，就像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眼也不瞧地招呼一个多年的老朋友：

——来了！

——来了！

——坐！

——好！

随随便便的一声招呼，随随便便的一声应答，寡淡得很，骨子里却是极为亲近的。只有熟稔到某种境界，才可以如此这般淡如水，如此这般直白。

楼下围墙边，丝瓜开花了，黄花；南瓜也开花了，黄花。那都是平素里随意丢下的种子，不管不顾的，如今竟长势喜人。下了一夜雨，雨后放晴，叶子上、花上还歇着一滴一滴的雨珠。这让它们更精神了，茎叶又在努力向高处攀爬，或伸长脖子向墙外探身。它们总是举着一朵又一朵的黄花，看着这个夏天，无声地欢笑。

我听见了蝉鸣，此起彼伏。在此前的芒种节气里，虽然已有蝉声，但仅是寥寥无几，断断续续，鸣声干涩，真不成气候。到了夏至，这蝉声已完全脱离了“春夏之交”，正式的“夏”了。你听，它们叫得多响，叫得多欢。哪怕你走到了树下，仰头望着蝉声响处，蝉也是只管叫它自己的，才不搭理你呢。当然，若有调皮的小娃儿想要上树捕捉，蝉儿立马就会察觉危险，当即闭了嘴，息了声，让人一下子找不到隐身所在。

蝉鸣阵阵，气温也跟着蹿高了。气温一上来，荷便要开了。城北绶溪的莲，不再只是举着裙裾，它已经举起了花，一朵一朵，似乎在试探着夏至的气息，慢慢地开，悄悄地开，然后，就一朵跟着一朵开，无声而热闹。前些时日，路过这里，它们还都只是含苞，才露尖尖头呢。

而真要看荷花，要去华亭的兴沙。从六月中，到八月，慕名前往赏荷者络绎不绝。夏至时节的荷，算是第一波，“绿筠尚含粉，圆荷始散芳”，碧绿的荷叶，衬着粉荷、白荷，微风拂过，摇啊摇，风姿绰约的，心都要醉在其中。去年的夏至日傍晚，三五好友，一同驱车前往，从旧濑溪桥过去，很快便抵达。夕阳下，朵朵荷花俏立，半遮半掩，夕阳给她们镀上了一重羞色，令人痴迷。多美啊，我从内心发出赞叹，却又找不到其他的词来形容这美景。我只知，这夏至的一隅荷塘，令人心生欢喜。以至于，直到夜幕降临，荷塘变得影影绰绰，我们才在蛙鸣声里，不舍而归。路上我们都在翻着手机里的照片，一个说，“看，这张我拍得多美”，另一个说，“我这张也不赖”……话语里，无不带着一丝满足。

年年夏至，今又夏至。乡下夏至里有拜土地神的习俗。数碟果蔬摆着，老人家虔诚地燃香，举过头顶，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大致是感谢保佑，祈求风调雨顺、年景丰收。三鞠躬后，香插入炉中，烟火氤氲缭绕，颇有仪式感。老人家相信，神就在头上，能听到她的祈求。

是哩，要丰收。夏至里，瓜果渐熟。黄瓜、香瓜就不说了，西瓜已经圆滚滚的，就等着你去尝鲜呢。你拍拍，哪个声音略为沉闷，那就是熟透了，且摘了去，管甜。

我也想起，小时候放学后去摆摊卖瓜。夏至里，戴个小草帽，小不溜丢的个子，混杂在一堆大人之间，很不显眼，可是我声音清脆，“卖瓜啦，卖瓜啦，不甜不要钱——”，这一吆喝，倒是把人吸引了不少，瓜也卖得快。这下我就吆喝得更欢了。如今想到这一幕，脸上都会不自觉露出一丝笑容。

“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天地绵长，这夏至，真真是一个很好的节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