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某个午后,阳光有些灼热,我信步走到小柳村,看到一位高龄老婆婆佝偻着身子,坐在巷口一张歪斜的石凳子上,倚着那堵斑驳的墙边,呆望着匆匆来去的行人。
附近的推土机亢奋地穿梭着,我看着这一幕,看着这里的每一个暗角正在一步步地隐退,某些黑黝黝的历史和乡愁的节点,也变成了一个个新的断点,密集地在我脑海里交替浮现。我就想起那位老婆婆的心情一定跟小巷一样。尽管我的这些小感慨微不足道,然而我终究还是被这里的某些有意思的局部震撼到了,比如那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比如那位老婆婆倚在墙边的姿势。
同样的情景,去年我在一座古镇也遇到过。一位老大爷倚着古街的一堵石头墙,坐在石条椅上,目光横扫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我问道:“大爷,你在看什么?”他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我:“看光,这里有光。”这时我才意识到大爷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的“倚”不仅仅是一种依靠,而是对于光、对于生活的一种向往。
曾经数次去一位教授家里喝茶,他的夫人总是坐在靠门的位置上,倚在那里看着我们,听着我们胡侃,时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她的“倚”的姿势比较特别,只用一只肩膀斜靠着门框,不时轻微晃动着身子,提示她的先生换个茶叶什么的。某次,我突然就觉得这有点像“倚天屠龙记”。
我的一位朋友写了篇散文,记述在一次远行途中,一位老头子对着全车厢的耳朵,陈述着他曾经寻找一生中丢失了七分钟的故事。老头坐在靠窗的座位,身子就倚在车厢上。这其实是一种魔怔。也许是他的习惯,也许这种姿势更容易勾起他的记忆。
我在教授家里看着他夫人“倚”的姿势,总觉得他可能在醉心于生命某一刻或某一个瞬间的眷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瞬间都是充满皱褶的,哪怕是丢失了生命中的一分钟,也表达了生命的一种“不确定性”。人生总是在品尝着不断离开“此刻”或“此在”的神奇,这些,也许就在那一种“倚”的姿势里,得到了追问和证实。
20世纪80年代,我敬重的一位学者写了一首《倚着长城和天安门思考》的散文诗,我写了个评论,认为他是把我们民族的历史和国家的精神需要结合起来思考,才会有这种“情感的潺潺、思想的潺潺”的哲学思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于“倚”这个字眼有了一种“字节跳动”的感觉,因为它就是一种精神,一种意义。
我在中学时代开始接触鲁迅,觉得鲁迅就是一根时代的“骨头”,因为这根骨头“倚”着时代的运命。年轻时与鲁迅相遇,心里渐渐地由寂静而至骚动,我于是想要出去,想要做点什么。曾经有位朋友告诉过我:不读鲁迅,一样能写文章,但是肯定会少一根骨头。这话立即让我有了一种“倚”的感觉。倚在鲁迅的言说里,我总会感到有惊鸿一瞥,一定会邂逅一种精神。鲁迅的眼极冷,因为他冷眼看穿的是那个充满“恶声”的世界,他“倚”在时代的运命里,其实是“倚”着生命的精神符号,他要为这个符号而抗争。
晚年的海德格尔隐居在一座小山上,每天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他会倚在一棵树上,只为了倾听落叶的声音。他“倚”在那里,带来对于“存在”的意义的永恒思索。二战期间,一位被囚在集中营的女孩每天放风时,都会倚在那堵高墙上望着天空,她在日记里写道:“天空还不曾定量分配,我很快乐。”她没有错过宇宙和大自然对于她的厚爱,没有错过生命中的风景对于她的问候。叔本华说过:“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可以完全成为自己。”其实,他们的“倚”,就是在寻找独处而自醒的感觉,那样的感觉一定是生命和存在的全部姿态。
时下时髦一个词——躺平。无论对于它有多少种解释,我都觉得不能过于执着。有人说林语堂就懂得“躺平”,我倒觉得这样的人,如果借用许纪霖对他自己的称呼,就是一只“无法归类的蝙蝠”。
许纪霖说,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中,胡适最可敬,鲁迅最可佩,而最可爱的,非林语堂莫属,因为他最懂得躺平艺术。我时常在林语堂的文章里,读到一只蚂蚁的悲歌、一口池塘的叹息或者一茎风中的稗草的倾诉——这就是“躺平”么?
林语堂的人生哲学就是闲适。作为民国时期的一名知识分子,林语堂的躺平是有艺术的,他自己说:“理想的人并不是完美的人,而只是一个令人喜爱而通情达理的人,而他也不过尽力做那么样的一个人罢了。”到八十岁写自传的时候,他说“我只是一团矛盾而已,但是我以自我矛盾为乐。”——这也许就是林语堂的“躺平”艺术。
然而,林语堂终于还是躺不平的,他明白“生命有涯、但也安命”。就是这样一位“两脚踏中西文化”的人,骨子里却是与政治世界疏离的,他想做一个精神的流浪汉,觉得“中国理想的流浪汉才是最有身份的人”。最终,他离开了政治世界,但没有像他所欣赏的陶渊明那样去离群索居,而依然是“倚”在世俗生活里——这才是他的终极命题。
“倚”就一个字,却写尽了多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