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
4月18日,我第一次越过坝头岭,循着埔尾、霞溪、云水、岱仙、剑山、屏山、苦竹、仙山、仙东和仙西这些听起来就诗意十足的村落名字,逶迤向西向北,由西乡腹地直至仙游山探寻木兰溪源头,在一趟临时起意的旅途中补上了缤彩纷呈的一课。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越过坝头岭,这是有原因的。我家有一门坝头岭下中岳街上的亲戚,每次来串门都止步于此,在来去匆匆的人情往来中兜住了再往里走的念头,久而久之,坝头岭似乎成了一条我逾越不了的界线。
耳闻坝头岭另一头昔时称之为文贤里和清泉里的土地颇具传奇色彩,且不说杨泗宫、东园故居、木兰溪源头和仙狮祖殿等这些耳熟能详的景点,单是雕龙大师郭怀的石雕作品、仙西村纪姓人家存留的清代纪晓岚题写的楹联和衡山宫收藏的闽中最后一张华南虎皮就让人心向往之……如此一个秘境般的而又太迟来的地方,一定藏匿着过往的时光,等待着我在光阴的流转中拾掇起几缕吉光片羽,觅得一些真消息。
●文贤里
古文贤里有九个村落,除了洋坂中岳两村,屏山、云居、埔尾、湘溪、霞溪、剑山和云水七个村就位于坝头岭与惠格岭之间,堪称闽中西乡纵深的腹地。驱车驶过坝头岭,沿途人烟阜盛,与想象中的迥然不同,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在经由西乡通往永春的国道在本世纪初差不多被废弃的现实背景上,这里仍是人来车往,商铺林立,有着一种可以看得见的活力。这样的地方往往是有底蕴的,是不能小瞧的。
●清泉里
仙山、仙东和仙西三个村在县内是一个特殊的所在,所谓“仙游山”,就是指这三个村所在的区域,在仙游有着独特的区位特点。
宋太平兴国五年(980),仙游改属兴化军,析德化东北八十里位于木兰溪上游源头的永福里和清泉里归仙游管辖。今西苑乡仙山、仙东和仙西三个村及度尾镇苦竹村即为昔时的清泉里,这是关于仙游山归属仙游的最早记载。
明清时,仙游山隶属文贤里,亦今度尾镇。清乾隆三十六年的《仙游县志》记载:“文贤一里,为邑之西极。屏山列嶂,东园旧居,德化界之。梁、剑、紫帽诸山相与拱护,南之岐山又为永春界。竹木之饶,匝山蔽谷,中多平田,利耕作,称沃壤焉……其里内邨落别名有曰‘仙游山’,戴氏、李氏、苏氏、纪氏居。”从中可以看出仙游山在历史上一直与度尾往来比较密切。
其后不知何时,仙游山三个村改为隶属西苑乡管辖,然而受山地阻隔,其村民出入仙游山往往要经由度尾惠格岭和坝头岭,和西苑乡其他村落的往来倒不如与度尾镇诸村来得密切,倒像是西苑乡的一块“飞地”。
关于仙游山的叙述,一定不能脱离西苑乡而自说自话。位于本邑西陲的西苑乡,近年来由于其域内的凤山旅游资源而受到人们的青睐,所以对于仙游山的脱贫攻坚也好,乡村振兴也好,不应孤立地看待问题,而应将其放在整个西苑乡当中来解决一些深层次的问题。随着连二线凤顶至仙游山段的开工建设,以及经由仙游山通往德化龙门滩的公路也将建成通车,仙游山与西苑乡其他村落的联系将得到加强,届时仙游山的旅游资源如仙狮祖殿、仙东仁山寨、纪氏大厝和龙过桥瀑布等也将得到凤山旅游资源的有力辐射,前景可期。
●苦竹村
一个孤独的小村庄被遗忘在深山莽野的褶皱里,这是我去仙游山的路途中第一眼看到苦竹村时的印象。
尽管返程有点赶,可当又看到山谷对面的苦竹村时,还是拐了进去。苦竹村地势较低,沿着一条蜿蜒在绿幽幽的竹林间小路,绕过一弯又一弯,盘旋地下降,像是要沉到一个梦境里去。
被竹林包围着的苦竹村坐落于一个山坳里,弥眼是铺天盖地的绿意。午后的阳光稀疏地漏进村道上,点点碎金跃动着,打破了绿意的垄断,盎然的春色就显得愈加浓郁。四下里寂寥无人,正当我们对着空荡荡的村庄发愣的时候,轻风不知从何处穿梭而来,传送着不知从何处渗透而来的流水声,唤起了一股萌生在春光里的初始力量,继而大地那潮湿、腐烂的气息从各个角落蒸腾而来,又不动声色地撩拨着蓄势待发的春情。
暮春的竹林俨然已初盛,春笋正破土而出,蓬勃张扬,力道十足,而已拔尖的竹子就是一竿到底,其末梢仍保持着笋的形态,正在嗖嗖地往上生长着,有着盎然的勃发之姿,又有着永远无法驯服的野性。
苦竹村以出产苦笋出名,且苦竹婆姨在西乡是出了名的漂亮。入村后随处可见晒在路边的苦笋,却没见着一个苦竹婆姨,于是留下了一个念想。
昔时苦竹村属清泉里,归入仙游山的“七乡十八角”,约在民国时期划归文贤里即今度尾镇,数年前改名为“仙竹村”,但人们还是习惯称之为“苦竹村”。在盛行改名的今天,新的村名赋予了一些美好的意义,却失去了一些味道,不耐嚼了。
●惠格岭
惠格岭指242县道屏山至永春湖洋段,约10公里长。
在2001年三郊路通车之前,惠格岭路段是连接永春德化与仙游的要冲,彼时人来车往,热闹非常。老司机说起惠格岭,山高林密,坡陡弯急,没有安防护栏,被视为畏途险路,且来去皆有一段长距离的下坡路,需给刹车片加水降温,由此催生了一个给货车加水的行业。那时的惠格岭,每隔一小段便有一个加水站,成为这一路段独有的风景。三郊路通车后,往返永春德化方向的车辆改经龙华四金,惠格岭路段车流骤减,时间久了,就慢慢被许多人遗忘了。
行驶在惠格岭盘山公路上,颠簸得厉害,还是从前的柏油路,坑坑洼洼,据说有四五年没维护了。朋友小心地驾驶着,以避开坑洼的地方。当路旁那些上世纪样式的里程碑映入眼帘时,我的心头猛地一凛,时光流逝何其迅疾,旋即又勾起了一路的回忆杀。在缓慢的行进中,恍若穿越时空,回到从前,停摆在上个世纪末的某个时候。
在岭上开阔的地方俯瞰山下,西乡平原一览无余,鳞次栉比的集镇,星罗棋布的村落,充满生机活力,像极了一幅契阔的长轴画卷,而这条被时代抛弃的公路上阒静残破,仿若退场后的遗址,等待着最后的清算。我坐在车里,粗头乱服,满脸沧桑,与山下亮丽的天地格格不入,真怕一下山,变成一个“烂柯人”。
即便我们没有辜负这个时代,还是要输给岁月的。
●剑山孝节坊
经过一番寻找,终于在剑山村“大路边”芜杂楼房后的田地里找到了这座孝节坊。关于这座孝节坊,乾隆三十六年版《仙游县志》有过记载:“一在文贤里钟洋,雍正八年,奉旨为太学生刘濬妻范氏立。”寥寥数语,似乎尘封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凄美故事。
这座孝节牌坊由青石构建,三间四柱三楼出头式,大体保存完整,三根梁坊雕有龙首、鹤、鹿等图案,精美典雅。据老人讲,牌坊前原来还有两只石狮子,后被人盗走了。转到牌坊后,被杂草丛里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细看之下,是一个石构件,再细看,原来是位于牌坊上方的歇山檐构件。
牌坊一般建在路口,以彰其表。此地叫“大路边”,据说以前是一条通往永春南安的官道。时过境迁,通衢大道早已被菜畦果园杂树屋舍所替代,曾经的人来人往,有着丰盈情节的故事,俱已湮没消弭。日暮黄昏,这里草木蔓发,鸟声啁啾,不动声色地展示了一种旺盛蓬勃的力量,轻而易举地超越了一个女人用穷尽一生光阴换来的荣耀。
明清时仙游曾有一百二十座牌坊,现存不到十座,此为其一。
●东园故里
但凡出过大人物的地方,总比别处多一份气质,底气也更足一些。从西乡到仙游山,埔尾人郑纪无疑都是一个传奇人物。在古“文贤里”“清泉里”有许多关于郑纪的人文遗址和故事传说,时至今日仍在影响着很多西乡人,凡事言必称郑纪怎样怎样成了一种习惯,言语间总流露出一股傲气。
明中叶,仙游因“军户”等沉疴,大量土地为莆田人泉州人所兼并,只余一千四百余户,民生凋敝。郑纪奏请更名册,减田赋,乡居二十二年间,修路建桥,兴学劝耕,一举扭转颓势。仙游历史上出过诸多人物,若论造福桑梓,却无人及得上郑纪。
郑纪的东园旧居及坟茔俱已废圮,但西乡腹地的传奇从来不曾离开过,我们行走在村落荒野,总能感受到耕读文化的传统仍在沿续着,宫庙里看似普通的老农人谈吐不凡,出口成章,许多屋舍门棂厅堂上贴着自家人写的楹联,点横撇捺里,自有一股书香的飘逸飞扬……
●后记
太迟来一个地方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也不必相见恨晚,在积累足够多的阅历后来到这个地方,才是恰如其时。
从西乡到仙游山,数不清的高堂华屋都已废圮消失,取而代之的同质化模块化的乡村风貌,一切仍一如既往地向前推进,停不下来了。在沧桑巨变的时代大潮中,传统的乡土风情正慢慢地消逝,但从不曾远离我们,它们以口语或文字流传下来,以非物质的形式弥散在我们周围,唤醒生命小我与前尘往事之间某种神秘的律动,继续叙述着不朽的故事篇章。
处在一个变革时代里,从西乡到仙游山这样一个乡土变迁的范本大可让人去琢磨,值得去研究。当然我也明白作为一个外乡人在瞬间捕捉到的只能是流于表面的美学符号,乡土里的那种可以回甘的苦是体味不了的。
我是写散文的人,到一个地方,总会留意此处的人文,但又不敢写文史类的大散文,因为自己不够严谨,也不占有过硬的材料,往往只能“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凑一篇拼盘式的文字,以此表达我的敬意和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