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两位开始步入中年的父亲来家喝茶。一位是博士、教授,一位是IT老板,两位都有了俩儿子,而且老大同龄。
前些天,两位父亲都将他们儿子的作文发给我。教授的儿子写的是他们一家,用十二生肖作比喻:父亲是勤快的黄牛,母亲是严肃的山羊,哥哥是慵懒的猪,自己则是活蹦乱跳的猴子。IT老板的大儿子秉承父亲的职业习惯,用《产品说明书》给自己写了个“自传”:产品特性是虽然有脑细胞,却极为莽撞粗心,动不动就开启自毁模式。
可以看出这两个孩子都具有无师自通的本事,却不约而同地得到父亲的青睐——教授说“我待儿子如初恋”;IT老板说“我等待着儿子成长的信心”——我从他们那里明白了一件事:在许多方面许多时候,父亲是帮不了儿子的,父亲所能做的,仅仅是目送。
目送孩子的成长,路途再遥远,也是父亲的责任。在成长的道路上,父亲所能做的,是让孩子懂得如何站立在这个世界上。
我女儿小时候是机关大院里的“大姐大”,一到双休日或是课后,要不在院子里发疯地玩个灰头土脸,要不就替小伙伴打抱不平。有一次居然把单位领导的外孙给揍了一顿,领导的夫人携着他上门告状,我躲在书房里大气不敢出,妻子尽力赔不是,女儿却激烈地争辩,原来是领导的外孙用砖头把一位同伴的脑袋给砸了。女儿反问道:人难道可以平白无故被欺负吗?我意识到女儿长大了。
1919年,鲁迅38岁,他的儿子还没出生,就写了一篇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篇文章显然不是以一个父亲的姿势,去做什么自我反省或自我告诫,而是发下牢骚,表示一个不想做父亲的男人对父权的批判:中国的“圣人之徒”“以为父对于子,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
鲁迅7岁时,有一天正欢天喜地想跟随母亲及佣人一起坐船去外地看五猖会(庙会),却一把被父亲叫住,让他学习儿童启蒙读物《鉴略》里的一段话,并交代:“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7岁的鲁迅硬生生地总算把刚刚学到的这两三百个字给背了下来。过了38年,45岁的鲁迅写了篇《五猖会》,充满了对父亲的耿耿于怀。
我父亲高中毕业时结的婚,上了大学母亲就生下了我。父亲在山东读的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吉林工作。因离家远,居然几年都没回来过,等到我五岁了,才第一次见到父亲,当时他给我的感觉是既怯生生又威严无比。后来父亲调回福建工作,我9岁时,跟随他在福州生活了一段时间。有天父亲单位组织员工去西河游泳,我在乡下待久了,第一次看到一群男男女女混在一条江里,深感好奇。回来后,父亲命我写篇作文《在西河游泳》,我写了一句:“那耀眼的白花花一大片,亮了一条江。”父亲得意得不行,拿给同事们看,赞赏之余,我也捞了个“小封建”的外号。尽管父亲是用“望子成龙”的目光看着我,但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的严厉。
那个时候年纪小,感受不到父辈“目送”的眼光。直到我自己当了父亲,每次送女儿去幼儿园和小学,我都要目送着她进了门口,遥遥注视着她蹦蹦跳跳地走进校园。其实小学离家不远,她却不走路。我在科研单位不用坐班,每天午后一点多,我都要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学校,然后再回来午睡。上了初中,她自己骑车去学校,每一次我都要站在窗前,目送着她的身影拐入另一个路口。有一天她放学回来突然对我说:“爸爸,我看到你站在窗前了。”我愣了一下,立马就产生了一种警觉:女儿一定是感觉到她自己已经长大了。
某一年高考一结束,我问一位朋友:“你儿子考得怎样?”他说,儿子闷声不响,一问三不知,最后只吐了俩字:不懂。这个奇怪的回答让他觉得他才是儿子似的。我能理解这位父亲的心情,我甚至怀疑,鲁迅说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个命题现在还有用么?
西班牙电影《伊莉莎与玛瑟拉》里有一句父亲对女儿说的话:女儿,读书不要读太多,够用就好——我相信,这位父亲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十几年前,我就对面临高考的女儿说:考不上北大清华,其他大学也行。高考前两个晚上,我还拉她一起看电视、听音乐,为的是放松一下她的紧张心理。我对朋友说的一句“经典名言”就是:杨家有女“粗”长成。
2007年11月,大学已经毕业的女儿只身飞赴澳洲留学。那天我和她妈妈送她到机场,望着她穿过安检过道款款走进去的背影,我一下子鼻子就酸了,二十几年未曾掉下的泪水立刻喷涌而出。我明白,这一场目送,将预示着我和她接下来不会有太多互相厮磨的时光了。尽管这十几年来我们陆陆续续有一些短暂的相处,但我仍然在远隔重洋的极度思念中,寻找那种难忍的心灵煎熬。
我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对于子女,可以去指点,但不要去指指点点——也算是作为父亲的一种目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