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有一位烟民发了个帖子:“我在阳台上抽烟,我抽了一半,风抽了一半,我没跟风计较,可能风也有烦恼吧。后来想想,风凭什么抽我的烟?于是我开始抽风。”
我想起前两年日本出现的一个新词语:“治愈系”,指的是电视中女艺人的表演能让人感到平静、治愈和舒畅。那么,那位烟民的帖子,是不是也属于这种“治愈系”呢?
人心有时的确需要治愈,但不是单纯靠什么“心灵鸡汤”去抚摸,而是用一种深刻的心理推拿甚至刺激。有位先生在家里读鲁迅的文章,当读到《秋夜》里“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时,不明觉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这是凑字数么?”保姆在一旁听着,冷不丁冒出一句:“这个是表达一种孤独感。”“孤独?什么意思?”“我这样给你解释吧,你看对不对?比如你家床上有两个枕头,一个是你的,还有一个也是你的,就是这个意思。”他一听,立马躺平在那里,久久沉思不语。
我想,保姆的解释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治愈系”,尽管这种解释还属于“一面之词”。其实,无论什么方式,对人都可能是一种“治愈”。多年前,一位年轻记者为追求一位漂亮的空姐,不惜时机地在一个月内搭乘了多次她的航班。最后,空姐回复他的微信只有两个字:“暂此。”他跑到我家里大哭一场。我莫名地对“暂此”两个字感兴趣,结果就告诉他五个字:“暂此,不覆辙。”他一时没背过气去,因为我当时确实想不出什么语言可以安慰他,也就是说我找不出对于他的什么“治愈系”。我后来才在唐代马戴的《山中寄姚合员外》这首诗里找到一句:“敢招仙署客,暂此拂朝衣。”原来,“暂此”就是人生的一个逗号,既不表示终结,也不至于沸腾。尘世纷扰,实在是有太多的“不老劫”,让人如履薄冰,踏入幻梦,这就像有位诗人所写的:“你在来的路上,我在死去的途中。”人生无论怎样落幕,都是一种“命定”。
看到过一篇记述贾平凹的文章,是一位女作家写的。她说见到贾平凹时心理有些紧张,他沏的茶是上等的好,配一碟新疆的马奶子大葡萄干。他一边沏茶一边说:“这葡萄个儿大,尤其对女人好。”女作家想笑,但一看他那庄重的表情,便忍住了——我想就是这么一句话,大概可以把女作家的紧张心理给“治愈”的。
“治愈系”不止于几句暖心的话,它更是一种深层的心理慰藉。心理慰藉不是心理治疗,它需要一种经过引导而激发出来的反思性的自我意识——“静谧的激情”。美国的家长一旦发现孩子有心理问题,就带着孩子去看心理医生,结果在心理医生面前,孩子都是有心理疾病的。心理医生让孩子下午三点到他那里,孩子两点半就到了,心理医生说这孩子有恐惧心理,怕迟到;三点半到呢,心理医生说孩子有抗拒心理,故意迟到;三点准时到呢,心理医生就说孩子有强迫症心理。这就是心理医生的“治愈系”么?
阿伦特说:“即使在最黑暗的年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这种启明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来自心灵的不确定的、闪烁的光亮。记得年轻时看电影《罗马假日》,觉得那是一种至高境界的风流,但对结局一直怅惘不已,觉得导演最终还是没有让一对有情人成为眷属。及至中年以后,确乎才意识到人生之美在于一种领悟,一种带有真正意义上的“治愈系”的“玄心”。
读刘亮程的散文,时常会读出一种“乡村哲学”的意味。他笔下的乡村不只是一个单纯的世界,它同时记录着乡村生存的记忆、焦虑和乡愁。他注意到这样的两片树叶:“当时在刮东风,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叶子,和李家杨树上的一片叶子,在空中遇到一起,脸贴脸,背碰背,像一对恋人或兄弟,在风中欢舞着朝远处飞走了。它们不知道我父亲和李家有仇。”——这个震撼人心的细节,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可能是我们会遇到但是不一定意识到的“乡村的苦难”,或者说就是一种“乡愁”。它是乡村的“治愈系”。它究竟“治愈”了乡村的什么?有人说,记忆生存和提纯苦难,是被诗化了的“恶声”——这就是“治愈”了乡村的“乡村哲学”。刘亮程笔下的两片树叶子,与鲁迅后园的那两株枣树,在对人的思维和感觉的触动上,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人的一生总要经过无数次颠簸,甚至苦难,但人是不能拒绝苦难的。有人说:“压垮骆驼的稻草从来不是最后一根,而是负重前行的每一根。”所以,任何的“治愈系”,都只是一种“经验生命的方式”,而不是所有。有位先生不无遗憾地说:“人和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逛完商场后下电梯,我按一楼,别人都按B1。”因为B1是有车一族的停车场——他还能对自己进行“治愈”么?而另一位同样是“无车族”的先生则忘记在一楼走出电梯,跟随着一直下到了B1,他转了一圈,才“明白”这里是停车场,摇头笑了笑,又上电梯到了一楼——他莫名地就“治愈”了自己——他自嘲道,这也算长了一点见识。
“城南花已开,愿你相信爱。”——“治愈系”,就是《怪作家——从席勒的烂苹果到奥康纳的甜牙》一书作者西莉亚·布鲁·约翰逊评论狄更斯时说的那句话:“他就像拉链被拉开一样,从悠闲的散步者和步履轻快的行人中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