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路上遇到一个人，他叫了一声：“杨老师！”我盯着他半天，愣是没想起来他是谁。他说：“你不记得了吗，你回忆一下。”

我用最快的速度搜肠刮肚地想，就是想不起来。他笑了笑：那一年，厦大，你主持的博士论文答辩……

主持答辩多了，哪一次？

你把我的论文批得密密麻麻……

哈，想起来了。这家伙！

路上寒暄了几句。突然回想起他那句话，上海有位叫毛尖的女士不就刚出了本书，书名就叫《你不记得了吗，你回忆一下》。

人的记性是个“魔鬼”。三天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三十年前的事却记得一清二楚——据说这是中老年人常见的。其实也不一定，路上遇到的这位博士，至少也有五六年了吧，却依然没记住他。

“你不记得了吗，你回忆一下”——在我们的人生符码里，是经常会遇到的。人，遭受记忆的戏弄是常有的事。有时候，我就觉得记忆比风跑得还要快——我猛然醒悟：记忆，就此开始衰退了。

明代大儒王阳明有个惊人的传奇：他17岁结婚，春宵之前，这枚小鲜肉选择到外面散散心。他信步走到了铁柱宫，看着这个规模不小的道观，便走了进去。大殿上坐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王阳明就与他攀谈了起来。

王阳明：“道长是哪里人？”

道士：“蜀人，为寻找道侣而来到此地。”

王阳明：“道长今年高寿？”

道士：“已经九十六了。”

王阳明：“可否告知道长姓甚名谁？”

道士：“贫道自幼游离在外，已经忘记了本名，大家见我时时静坐，便称呼我为无为道者。”于是，王阳明和老道士静坐了一夜。交谈之中，王阳明得知老道士已是90岁高龄，却依然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便向其讨教养生秘笈。次日一早，老道士问王阳明：“年轻人，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来此地有何贵干？”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王阳明这才突然想起，自己此行是为了娶妻而来，而昨晚正是洞房花烛之夜，却把刚刚娶过门的妻子完全给忘记了。后来王阳明提出了“静坐”之说，后人推测大概是与此有关。

同样的情形，是我看到过历史学学者秦晖教授的一段趣事：秦晖与妻子金雁结婚前夕，约好在上海拍一张当时很流行的上色的婚纱彩照。那天他在上海图书馆看书看得太投入，居然忘了这码事儿，害得金雁做好了发型，还化了妆，枯坐在照相馆里一直等到下班。

记得有一部电影《初恋五十次》，花花公子亨利在一家小餐馆结识了露西，双双很快就坠入爱河。露西曾经遇到一次车祸，患上一种短暂失忆症。两人缠绵了一夜，次日早晨露西发现居然跟一位陌生的男子同床共枕，便惊恐地尖叫起来，抓起手边的东西狠命砸过去。面对眼前这位不认识昨日的爱人的露西，亨利开始了一个疯狂的计划：每天晚上入眠之前，必须向露西求爱一次，免得他们的爱情无法延续到明日。这个计划居然奏效。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他的记忆被编织成一幅斑斓的长卷。而博尔赫斯的《莎士比亚的记忆》，一位专事莎士比亚研究的教授居然收到了“莎士比亚一生的记忆”——这简直是个奇怪的馈赠——教授借助莎士比亚的记忆澄清了许多学术难题。有时就突发奇想，我们今天要是也能收到某一位名人（比如爱因斯坦）的全套记忆，那么那些强大的心灵一定能灌满我们贫乏的思想。

——你在说啥呢？你不记得了吗，你回忆一下。

于是认真回忆了一下，还真的没有这回事——全是瞎想和妄想。

十年前第二次来到巴黎，在塞纳河左岸一家酒吧里点了一杯咖啡，陌生的眼光注视着街上飞驰而过的车辆，心里就“隐喻”了一下：那个普鲁斯特离我有多远呢？一位穿着红棉袄的中国留法姑娘就坐在我隔壁，她看我只是要了一杯咖啡，就对我说：“法餐的精髓其实在于甜点心。”她冲我笑了笑：“我帮你点两个法式甜点心，好吗？”我说可以。她帮我要了蛋白小甜饼和提拉米苏，并告诉我：“提拉米苏到处都有，但做得好的很少，至少得放些肉桂粉、酒味以及蛋糕屑，才算正宗。”

于是，我就想起普鲁斯特在他那部记忆长卷的小说里，出现的“小玛德兰点心”的经典段落。那一小块玛德兰点心，就着热茶被送到嘴边，主人公的所有往事突然就复活了。玛德兰点心——这是普鲁斯特找到的解禁的咒语。那个时刻，我就着咖啡，品尝着提拉米苏，望着不远处的埃菲尔铁塔——我找到了人生的什么记忆符码么？

结果什么也没找到。我在大脑的某一重皱褶里挖掘第一次来巴黎时遇见的一个朋友——然而非常不幸，我居然没有把他的名字记住。我重重地拍了一下脑门，那个名字还是没有被震出来。坐在我隔壁的那位中国留法小姑娘依然那样笑容可掬，她的法语特别好听——我听到她在跟服务生轻声聊着。

那时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若干年后，你还会记起她么——虽然我没有问过她的名字——也许我也会被某种感觉再“打捞”一遍——

你不记得了吗，你回忆一下。

2021.11.11